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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幕·鸿门掷盏
抓人把柄这件事王太太已干过太多次,早已熟门熟路。
鸿门宴可以摆一次、两次,就可以摆无数次。
·
宴设在城南一处不起眼的私邸,青砖高墙,门脸朴素。
此地是王太太的精心安排,僻静避人。
出面作保的中间人,在宁城分量十足,且与两家素来交好。
这场会面看起来,不过是一次寻常的老友小聚。
厅中灯光昏黄,圆桌上已摆好几碟时令小菜,酒是陈年的花雕。
周先生新裁的西装裹着发福的身形,脸上倒是恰到好处的矜持,举止意气风发藏不住那点新贵的得意。
王太太和王先生到时,他只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
来到此地,见他夫妻二人,周先生方觉宴无好宴。
心提了起来。
王太太一身绛红色织金罗旗袍,金线在灯下流转,映得她面容愈发矜贵雍容,赤金嵌红宝的耳坠随她动作轻晃。
“周先生怎到得这样早?”王太太笑眯眯落座,扭头看向周先生,“倒显得我们失礼了。”
周先生抿了口面前茶水,并不回话,头也不抬。
中间人端坐主位,言笑晏晏地打着圆场。
三言两语后,气氛这才缓和下来。
“周局长肯赏光,是给王某天大的面子。”王先生举杯敬酒,语气谦卑,眼底却掠过一丝算计。
王太太起身亲自执壶,为周先生斟酒,动作自然流畅。
绛红的袖口滑落,露出截凝霜赛雪的手腕,腕上那只赤金镯子轻轻磕在碗沿,发出极轻的脆响。
周先生端着架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滑向王太太。
这个女人,即便示弱,也自带一切尽在掌控的从容气度。
绛红旗袍在灯下泛着灼灼流光,仿佛一团安静烈焰,明知危险,却依旧吸引人靠近。
他心下冷笑。
王家这棵大树眼看要倒,昔日高高在上的王太太,如今也不得不靠色相来求他了吗?
周先生勉强举杯,目光扫过王太太沉静的脸,终究将酒一饮而尽。
中间人适时接话,几句官场趣闻引得气氛稍缓。
酒过三巡,周先生的戒心渐消,话也多了起来。
王先生是酒场老手,不着痕迹奉承着,一杯接一杯地劝酒。
王太太则在一旁敲边鼓。
话不多,却总能适时将话题引向周先生的“丰功伟绩”与“远大前程”。
她面上带着浅笑,算计的精光被隐没在眼底。
周先生坐姿渐渐松弛,面皮泛红,语调逐渐高亢却含混。
王太太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向中间人投去一瞥。
中间人见她眼色,寻了个由头离席,厅中只剩三人。
王先生趁机又劝了几杯,周先生便如一堆软泥般瘫在桌上,彻底没了声息。
王太太见他瘫软在椅上,对王先生微一颔首。
两人一左一右搀起周先生,口中说着“扶您去客房歇息”,便朝内室走去。
她为周先生精心准备的“大礼”,早已备下。
房门合拢的瞬间,局已布下,只待收网。
与其求人,不如她自己操局。
既然好言相劝不听,那就只有请君入瓮了。
王太太站在廊下阴影里,听着里面传来细微的、属于男女纠缠的窸窣声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从手袋里摸出烟盒,点燃一支。
静立着,如一尊无温的玉雕,冷静检视着计划的推进。
她沦陷雾般模糊的影,融入沉甸甸的夜色。
·
回到王府,王太太径直走入书房,王先生随后跟入,掩上门。
王先生解了领扣,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
“事情成了。”他说,“周济民这回,算是捏在咱们手里了。”
王太太没接话,走到窗边站着。
夜色浓重,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真舍得把婉儿送进周家?”王先生点了支烟,慢悠悠吐出一口,“周家那位,看着倒和气,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婉儿这一去,不死也得扒层皮。”
王太太背对着他,指尖抚过窗棂上积落的薄灰,并未回复。
窗外暮色沉黯,零星灯火衬得寂寥更甚。
她本不想如此,可她这总爱搞小动作的女儿,已触到她的逆鳞。
“你就不怕她把你精心调教的人,给折腾没了?”王先生继续说。
王太太闻言,缓缓转过身。
灯光与夜色在她脸上交织明暗,一弯极淡的冷笑被光影勾勒,似听见了什么笑话。
眼里浮出轻蔑。
“我亲手调教出来的人,若连周太太都应付不了,便是废物。”她终于接话,声音平静。
“她若真死在周太太手里,那也是她技不如人,活该如此。”
“只怕她未必甘心只做一枚棋子。”王先生轻笑一声,起身,踱步近前,“婉儿心思活络,如今王家势微,你就不怕她借周家的势,反咬一口?”
“你就不怕她安安心心在周济民身边做小,从此脱离你的掌控?”
“她如今,也算攀上高枝了。”王先生说到此处松了松领结。
这一次,王太太连冷笑都欠奉。
她用怜悯目光扫了王先生一眼,随即又转向窗外。
王先生自诩世故,却洞察不透人心。
攀上高枝?
王婉想攀的,从来只有她王曌这一根,最高的枝。
盲目、可悲的迷恋,即便被碾碎,也会黏附在她鞋底的病态执着。
才是她拴在王婉脖子上最牢固的锁链,比任何威胁利诱都更有效。
王婉或许会恨她,会算计她,但绝不会真正离开她。
在她面前就没有看不穿的人心,何况是她同床共枕、耳濡目染的“女儿”。
于她面前仍是琉璃心肠,一目了然。
·
宁城王府,鸿门宴的前一天。
王婉正对镜梳妆,点了新式的唇膏,唇艳得像熟过的樱桃。
“周先生那边,需要个人。”王太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气如常,“你过去,陪在他身边。”
王婉呼吸一滞,胸腔如被巨石压住。
王太太走近,镜中映出她淡漠的脸:“我要你留心周先生的往来账目、私密信件——凡有不妥,悉数记下,交给我。”
王婉低下头,掩去眸中翻涌的暗潮,轻声应道:“是,女儿明白。”
“周太太那边,你自己小心应付。”王太太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听不出是提醒还是警告,“别给我丢脸。”
“女儿定当尽力,不负母亲期望。”王婉声音柔顺依旧。
王太太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衣摆拂过门槛,带走一室沉香。
直到脚步声远去,王婉才缓缓抬头。
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台面,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那口憋着的气仍坠在心口,钝痛不上不下,窒得她眼眶微红。
走到廊上,看着庭院里渐浓的暮色,她心思渐渐沉淀清明。
周家夫妇不愿帮忙。
王家这艘船要沉了,这是明摆着的事。
周家……周先生如今势头正劲,若能借此机会攀附上去。
未必不是一条好出路。
况且周先生之前就对她表示过好感。
以她的手段和容貌,在周家站稳脚跟,甚至压过那个看似慈悲的周太太,并非难事。
届时,她或许真能摆脱眼下令人屈辱的“干女儿”身份,拥有属于自己的天地。
这场棋局,她未必不能做执子之人。
可随即,王太太那惯常伪饰温和的脸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尤其清晰。
真的能离开么?
心底的涩意散不开。
她学会的每一样本事,看人的每一个眼神,说话时每一点拿捏……
哪一样不是那个女人手把手教的?
她学她的步,摹她的影,难道这一切的虔诚仰望,竟是为了终有一日能转身离开她?
王婉看着镜中那张与王太太并无半分相似,却隐隐带着对方神态痕迹的脸,忽然感到喘不过气。
前路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绕着。
线的另一端,都攥在她名义上的干娘手中。
她是干娘的傀儡,命运丝线牢牢掌握在对方手中。
身不由己,而已。
既然是一场傀儡戏,那她便要扮演好属于自己的角色。
不能让母亲失望。
既然这是母亲给她的考验,她必须做到最好。
让母亲看看,她已是她合格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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