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月

作者:万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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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烧鸡


      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困意来得汹涌,白术不住地点着头,昏昏欲睡间,好几次撞在了周望舒的胳膊上。他尴尬地搓了搓手,随后干脆找了个靠近山石的地方,紧紧抓着狐裘,沉沉昏睡过去。
      周望舒难得没有打趣他,只是静静地挑弄着眼前的柴木,柴木经他这样一翻,火舌发出“卡吧”的声响,将山洞照成了橘黄色,暖洋洋的。周望舒看着手中的一根柴木在火焰中一点点化作飞灰,思绪似乎也随之飘远。
      童陌不善言辞,此刻正默默地闭目调息,试图缓解白日里消耗的气力。张洛铭本就是个直爽的大老粗,向来拳头动得比嘴快,此时仍闷声不响地在一旁徒手劈木头。金晚承更是不能言辞,只是静静地望着燃烧的薪火,眼神有些空洞,仿佛在等待着天亮,又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心事。
      夜里,又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会儿雪,所幸时间不久,只是发出簌簌的声响。
      就这样,这漫长的一夜,总算在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过去了。
      周望舒熄了柴火,转身唤醒了白术。白术迷迷糊糊地起身,只觉头重脚轻,身体绵软无力,一个踉跄差点摔个狗爬。他当即意识到情况不妙,忙打开青囊,从中取出两颗药丸吞了下去。可药丸毕竟不是神药,他依旧分不清东南西北。
      “还能走吗?”周望舒看着白术脸色绯红,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便明白他是昨日落水受了寒。
      张洛铭也注意到了白术的异样,抱怨道:“肯定是昨天落水闹的,都怪那丫头,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师兄。”童陌轻声唤了他一句,打断了他的话。
      张洛铭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童陌看了一眼外面湿滑的山路,又退回到洞穴内,说道:“道路湿滑,白神医又生病了,不如我留下来照顾他,师兄你护送小侯爷和大公子先回去吧。”
      此时的白术烧得厉害,半睁着眼睛,只看见童陌的嘴唇一张一合,却辨不出他在说些什么。
      “那可不行。我家小神医怕生。”周望舒说着,伸手探了探白术的额头,触手滚烫。他便学着白术平时摆弄的手法,双手在青囊上滑动了两下,从中拿出几块麻布,将它们系在一起。一把拽过狐裘将白术结结实实地包裹起来,蹲下身子稳稳地将人背在了背上。
      张洛铭见状,忙伸手道:“小侯爷,还是我来背吧。”
      “不必了。麻烦帮我递一下。”周望舒说着,把系成一条的麻布递给了张洛铭。张洛铭不再犹豫,上前帮他把白术牢牢地绑在了背上。
      童陌眉头微皱,面露担忧之色,说道:“小侯爷,昨夜的山路尚且宽阔些,可今日这山路狭窄又陡峭,你这样太……”
      “走吧。”周望舒没有过多解释,双手稳稳地托着白术的腿弯,迈着坚定的步伐,径直往外走去。
      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雪后的晴空,澄澈而耀眼,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给世间万物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那温暖的光线照在身上,仿佛一双温柔的手,将骨头缝里丝丝渗入的寒意渐渐驱散。
      白术伏在周望舒宽阔的背上,周望舒只比他年长三岁,整个人身形却长开更多。白术一度将其归因为他习武外加常宁城里头全是养人的好东西。他趴在上面,只觉后背坚实可靠,好似多年前师父的背。
      药劲与高热交织在一起,令他意识模糊,一时睁眼,眼前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洁白无瑕的雪在阳光下闪耀着细碎的光芒;一时睁眼,又仿佛回到了回春谷,看到师父那身洁白如雪的衣衫。
      “师父,你又逗我。”白术嘟囔着睁开了眼,声音含糊不清,眼皮好似有千斤重,缓缓垂了下来。
      杏山,藏在朵甘都司的山里,那里没什么一年四季,只剩春意。他不懂为何“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曼妙雪景会“路有冻死骨”。唯有“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自然,也不会错过金光闪闪的师父。
      一抬头,便能看见师父在园子里忙碌的身影。师父切草药的手法极为娴熟,每一片草药都被切得规整匀称,大小胖瘦几乎一致,肉眼望去,整齐得如同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小白术,你瞧这是什么?”师父笑着问道,手中突然晃出一个用草叶扎成的蚱蜢,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蹦跶起来。
      “嘿!师父,你好厉害,也教教我?”小白术双眼放光,兴奋地捏着蚱蜢,整个人趴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肉嘟嘟的小脸几乎要贴到地面。
      “像什么样子,还不快起来。”师父佯装生气,扬手一甩,一颗小石子准确地落在他的脑门上。小白术忙捂着脑门,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理了理身上褶皱的衣服,抱着草蚱蜢,迈着小短腿,快步跑到师父跟前。
      “读到哪本书了?”师父微笑着,眼中满是慈爱与期许。
      小白术扬起脸,灿烂地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嘴,骄傲地说:“读到《素问》啦。”
      “别忙着得意,我来考考你。”师父故意板起脸,拿着一只鸡毛掸子——只用作洒扫的物件,从未落在白术身上过。
      “师父随意考。”小白术拍了拍胸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好哇。心之和下一句?”
      “心之和、脉也,其荣、色也,其主肾也。”小白术脆生生地回答。
      师父脸上会透出压抑的赞赏,又故意为难他问道:“其主心也,前面的是什么?”
      “肺之合、皮也,其荣、毛也,其主心也。”
      师父这才满意地直点头,“不错,我徒儿确有学医的天赋。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名满江湖的神医。”
      “那是!”小白术一仰头,眸中的光芒比阳光更甚。
      “呜——”风声陡然变大,宛如一头猛兽在咆哮,似乎要将世间万物都卷入它的漩涡,甚至把人卷下山去。
      “师父,杏山的冬天来了么?”白术嘟囔着。身上开始发冷,冷得厉害了,身上的狐裘竟是仿若不存。他想,他有点不喜欢冬日了。
      察觉到白术冷到打颤,周望舒不禁皱起了眉头。白术的体质确比寻常人要弱些。
      “冬日短,会过去的。”师父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化作春风安抚着小白术那颗不安的心。小白术安心地喟叹一声,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里离庄子还有多久?”周望舒听着白术一路的胡言乱语,愈发担心,这高热会不会把白术给烧傻了。
      张洛铭在后面张望着,方才的山路崎岖险峻,蜿蜒如蛇,一侧是陡峭的悬崖,一侧是高耸的山壁,积雪覆盖,稍有不慎便会滑落。然而周望舒背着白术,脚步异常稳健,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有力,比他空手行走还要稳当。他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江湖传闻也只是传闻,说不出周望舒全部的好来。
      童陌望了望四周的山形,思索片刻后,回道:“还有半日的路程。如果不下雪的话。”
      “白神医的病怕是加重了。”张洛铭在后头清楚地听到了白术的胡话,眉心再次受累,搓碎了薄冰,隆出山形。
      一直走在最后的金晚承快步上前了些,拍了拍张洛铭的肩膀,双手熟练地比划起来。
      张洛铭点了点头,对周望舒说道:“小侯爷,大公子说前面山道右转,走不久能见到林子,那边有处院子。”
      “多谢。”周望舒难得诚心地道谢,只是北风呼啸,声音被吹得七零八落,也不知道走在最后的金晚承能听见多少。
      过了半个时辰,金晚承所说的林子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林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树木的枝干上挂满了冰凌,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五彩的光芒,梦幻却更透出阴冷。
      金晚承又拍了拍张洛铭,比划道:“小心林子里的捕兽夹。”
      “童陌,你带路小心脚下。林子里有捕猎的夹子。”张洛铭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金晚承,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把金晚承给弄丢了。
      “师父,冷。”白术在周望舒背上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几分虚弱与无助。
      周望舒轻叹一声,单手托着他,一手拽了拽裹着他的狐裘,将他漏出的半张脸全部遮了进去。
      此时的白术又觉得浑身燥热难耐,挣扎了几下,把胳膊架在了周望舒的脖子上。滚烫的体温透过衣袂传来,就像架了个火炉在烘烤,让周望舒不禁怔了一下。
      不多时,他又察觉到身后的白术在自己后背上蹭了蹭脸,嘴里含糊地吐出一句“旺财”。
      纵使周望舒不知晓方言,从那动作和语气中,也不难猜到这名字不是指人。小侯爷难得发一次善心,却被人又当成师父又当成狗,心中自然愤懑难平。暗骂自己多管闲事,却又把他往上托了托。
      “旺财……你的毛,怎么变硬了。”白术嘟囔着,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
      周望舒深吸了一口气,眉头跳得猛。终究还是没忍住,在白术的大腿上轻轻拍了一把,这才觉得不会一时冲动把白术扔到雪地里。
      后面的张洛铭听得真切,忍不住想笑,但又不敢出声,只能憋着,脸都憋得通红。
      “旺财——”白术全然不知,依旧不停地叫着。
      “闭嘴。”周望舒没好气地说道,他实在不想再从白术嘴里听到什么奇怪的话了,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真把他埋在雪里。
      “我喜欢你。”白术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声音虽然不大,却像一道惊雷,让周望舒身形猛地踉跄了一下,差点把白术摔在地上。兴许是他动作太大,白术眼里倒是多了几分清明。
      “小侯爷,我好些了,能走。”
      白术滚烫的胳膊还耷拉在周望舒的肩头,风一过,就无力地晃着。
      “闭好你的狗嘴。”周望舒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小臂用力往上托了托白术,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这一段小插曲之后,周望舒的脚步愈发快了起来,只想尽快摆脱这令人尴尬的局面。没半个时辰,就到了那间隐藏在林子里的院子。只是这几日大雪纷飞,积雪深厚,几个人又是铲雪又是清理道路,又花了半刻钟才终于进了屋。
      一进屋,周望舒顾不得床上是否干净,心急地把白术扔到了床上。白术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往里爬了两下,身上实在没什么力气,“咚”的一声,便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周望舒望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侯爷,白神医病重,让他先在这处院子养着吧。”童陌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白术,面露担忧地开口,又担心周望舒如昨日那般执着不听劝。
      周望舒没有反驳,几个人略一商量,决定让张洛铭留下看护二人,童陌和金晚承先回庄子上探信。
      “小侯爷,我去外面看看,兴许运气好能打点野味。”张洛铭自告奋勇道。
      周望舒点了点头,伸手试了试白术的额头,依旧烫得厉害,再看他的汗衫已经湿的差不多了,难怪这一路不见好。
      “算你运气好,小爷亲自伺候你。”
      周望舒无奈地开口,起身坐在床边,运起内力,小心翼翼地把白术湿透的汗衫烘干,又把他塞进了棉被里。盯了片刻,又把被角往里掖了掖。
      这处小院子不大,却一应俱全,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隔壁房间里架着炉灶,旁边还安置了一口井。周望舒熟练地打了水,生起火,煮了一大锅热水。寻了个还算完好的木盆,将热水一股脑儿倒了进去。他又浸湿了一块麻布,轻轻放在白术的额头,余光瞥见白术那惨白干裂的嘴唇,又去接了一碗水。只是白术此时意识模糊,一碗水只喝了两口洒了大半。
      周望舒没了耐性,索性把人扔在一边不再去管。
      白术又嘟囔着师父,迷迷糊糊地蹭了过来,一把抓住周望舒的衣摆抽泣起来。周望舒只当他烧得迷糊,也懒怠去哄他,低头舞弄着青囊。
      身后的白术哭起来却没完。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不多时便把周望舒的衣摆湿透了。
      这又是梦见什么了?周望舒揉了揉眉心,转身僵硬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说来也奇怪,白术居然渐渐睡熟了,没再掉金豆子。
      张洛铭自小便在金玉山庄长大,对附近的山林极为熟悉,年幼时更是没少在大雪天里跑出来追鸡撵狗的。今日肚中饥饿,不过一炷香他就兴高采烈地拎了两只肥硕的野鸡回来。
      “小侯爷,你瞧,我特意捡了两只最大最肥的。”张洛铭得意地拍了拍胸脯。他手脚麻利,三两下就把鸡毛薅了个干净,手法娴熟得让人惊叹。
      “张少侠好功夫。”周望舒望着那两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野鸡,为他竖起了大拇指。
      张洛铭被这么一夸,更是干劲十足,拎了一桶水倒进灶台里。又把野鸡向着半空一扔,手中菜刀飞速闪动,寒光霍霍。片刻间,野鸡便化作了一块块大小均匀的鸡肉,精准无误地落进了锅里。
      周望舒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待张洛铭目光扫过来,就赞一声“大师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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