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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逆转
姜宁刚踏入礼部,便径直去了俆砚修的尚书值房。
守在门外的长随垂手侍立,见到姜宁的身影,无声地躬身一礼,侧身轻轻推开了房门。
门内光线略显幽暗,四壁皆是极高的紫檀木书架。其上密密麻麻塞满了各色典籍、卷宗与礼器图录,书脊上的签题有些已泛黄陈旧,散发出混合着墨香、木香与淡淡防蛀药草的复杂气味。
徐砚修坐在屋内的紫檀木桌前,正执笔批阅文书。听见脚步声,他略一抬头,笔尖未停,只淡淡道:“王爷来得正好。”
案头香炉里青烟袅袅,在他眉宇间缠绕。他写完最后几个字,将笔搁在青玉笔托上,抬眸穿过袅袅香雾,落在了姜宁身上:“陛下将拟定皇子封号的重任托付王爷,如今一日已尽,王爷来此,是否心中已有了成算?”
姜宁点头,从容上前,将昨夜写好的封号递给俆砚修。
大皇子:雍。
三皇子:毅。
四皇子:贤。
五皇子:睿。
俆砚修的目光从几位皇子的封号上扫过,指尖落在了“雍”字上。
“‘雍’。《谥法解》曰:此为‘和’‘睦’‘德’之大成。”他独独将这个字念出了声,音调平缓,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透过袅袅香雾落在姜宁脸上,“王爷为大殿下择此字,用心颇深。”
“父皇有命,不敢不从。”姜宁笑笑,声音多了几分懒意,“各位皇兄的封号,不过是照着他们的性子随手一写。大皇兄性情宽和,又是中宫嫡出,这个'雍'字,再合适不过。”
“三皇兄刚毅果决,四皇兄贤德仁厚,五皇兄聪慧明理。这些字,不都是照着他们的本性写的么?”她说着抬眼,唇边笑意不减,“更何况,我只是拟定,具体如何,自有父皇裁断。”
“王爷慧眼,体察入微。”俆砚修收回手,将姜宁的那张纸仔细折好,再次开口,“臣,会即刻呈报陛下。”
“劳烦徐尚书了。”
说完,她向俆砚修再行一礼,转身回了自己的值房。
等姜宁走了,俆砚修取过一张空白的公文用笺,将姜宁纸上的字誊抄了一遍。
最后一笔落下,他轻轻搁笔,将新抄录的那份拿起,待墨迹干透,这才冲着门外开口:“来人。”
守在门口的长随应声而入。
“交给萧侍郎,让他面呈陛下。”俆砚修头也不抬,指了指被他放在桌案前的那张公文用笺。
长随应声,将东西放到了萧楚的桌案前。
萧楚拿起那张筏纸,正见到“大皇子:雍”几个大字。
他目光微微一闪,几乎是在俆砚修长随离开的瞬间,便不假思索地重新铺开三张空白的公文筏纸,取过桌上的笔,低头誊抄起来。
他的动作流畅而迅速,不过片刻,三份一模一样的封号清单便已写好。
他轻轻吹干墨迹,将徐砚修交给他的那份原样折好,收入袖中。然后,他唤来两人,将其中两份分别装入标有不同印记的信函内。
两人接过信封,悄无声息地退下,身影很快消失在萧楚的视线中。
“一份送去了椒房殿,一份送去了慈宁宫。”最后一份,他拿在手中,另取了一个普通的信封装好,又叫来另一人,嘱咐道,“这一份,送到相府,亲手交给祖父。告诉他,孙儿已经在前去宫里的路上了。”
做完这一切,萧楚才整理了一下衣冠,朝着皇城方向而去。
宫道上。
萧楚步履从容,袖中那份徐砚修亲笔的封号清单,此刻仿佛带着一丝微灼的温度。
祖父曾说过,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唯有将关键信息牢牢掌控,并适时将其化为己用,才能占据先机。
“雍”字在《谥法解》中代表“和”“睦”“德”之大成,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褒义字。
陆起受封镇北王,贵妃和皇后在宫中一向针锋相对,她的孩儿,又岂会真心实意的给大皇子封号?
这根本不是什么美誉,而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其用意,至少有二。
一是捧杀。
将一个如此完美、近乎储君标准的封号扣在嫡长子头上,从此,他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放大审视。他必须永远宽和,永远贤德,不能有一丝差错。否则,“德不配位”的言论便会如潮水般涌来。
二是树靶。
四皇子和大皇子明争暗斗多年,丽妃在宫中也是圣宠正浓。这“贤”也是一个极具分量的字,直接赋予了四皇子与“雍”字所代表的大皇子分庭抗礼的资格。她这是将大皇子做靶,借四皇子之力,驱虎吞狼。
看似被动,实则亲手在两位最势同水火的皇子间点燃了战火。从此,无论朝堂还是后宫,不论他们愿不愿意,都将被“雍”与“贤”的争斗所裹挟。
想通了这一层,萧楚只觉得袖中那张纸的温度,变得更加灼人。
这位归来的七皇子,果然不可小觑。
他抬头,望向两侧巍峨绵延的宫墙。
皇帝会如何看待这份名单?
是看穿这位七皇子的用心而默许,以此敲打萧家,任由两位皇子争斗;还是勃然大怒,认为其心思深重,直接驳回?
就在萧楚这么想着的时候,御书房已经近在眼前。
萧楚走到那守在店外的内侍跟前,开口道:“公公,我奉尚书之命,前来呈送陛下前几日让礼部拟订的皇子封号。”
“大人稍候。”内侍开口,随即转身,悄无声息地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侧身而入。
不多时,云喜便迎了出来。
“萧侍郎,陛下正在批阅奏折,请随咱家来。”云喜面带微笑,侧身让开通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萧楚颔首:“有劳云公公。”
他正了正衣冠,这才跟着云喜迈步而入。
龙涎香的气味混杂着暖意扑面而来,萧楚的脑袋一时有些发晕。
御案后,朱笔批阅奏折的沙沙声并未停歇。那声音极轻,细碎绵密,在此刻听来,却让萧楚心头发紧。
他连忙垂下眼睑,只盯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向前走了数步,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停下,躬身行礼,开口道:“臣,礼部侍郎萧楚,叩见陛下。”
沉默在浓郁的香气里蔓延,每一瞬都被拉得极长。
萧楚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胸腔。
终于,那沙沙声停了。
“平身吧。” 姜夔将手里的奏折放到一边,又拿起一份新的奏折,头也不抬道,“是礼部的封号拟出来了?”
“是。” 萧楚应声,将俆砚修给他的公文筏纸呈上,“奉陛下旨意,已为几位皇子初步拟定了封号,恭呈御览。”
云喜悄步上前,双手接过筏纸,转身恭敬地置于御案之上。
姜夔并未立刻去看那名单,而是继续批阅着手里的奏折。
良久,他才放下朱笔,将目光落在了那张纸上。
他伸出手,将那张纸拿起。
萧楚用余光谨慎地观察着,却在眼前这位皇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突然,姜夔轻笑了一声。
“雍王,贤王。”姜夔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老七倒是用心。”
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落在萧楚身上:“萧爱卿,你觉得这两个字,赐给朕的皇长子与四子,如何?”
来了!
萧楚心头一震。
陛下这是在试探他?还是在试探萧家?
他不能表现得全然无知,那会显得无能;也不能尽数道破,那会显得过于精明,引火烧身。
他略一躬身,措辞谨慎:“回陛下,王爷所拟封号,引经据典,用心颇为考究。‘雍’字寓意祥和,德被四方,用于嫡长子,彰显陛下对其殷切期望;‘贤’字则褒奖四殿下才德出众,皆为美意。”
“你倒是会夸人。”
姜夔冷笑一声,冲萧楚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等萧楚走了,姜夔这才看向云喜,开口道:“云喜,你觉得呢?”
云喜向姜夔微微福身,略微沉默后,这才开口:“王爷引经据典,所拟之字,字意高华。足见王爷学问精深,对二位皇兄亦是敬重有加。此乃陛下之福,天家之幸。”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只谈字面,不论深意。
姜夔看着他,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了然。
“敬重有加?”皇帝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微妙,“是啊,确实是‘敬重’。他将老大捧得如此之高,又将老四架得如此之显,是想看看,朕这两个儿子,谁更能承其重吗?”
云喜默了默,不敢接话。
“老七离晟多年,倒是长进了不少,懂得‘借势’了。”姜夔将手里的纸随手丢回御案上,身体向后靠在龙椅里,语气逐渐深沉,“云喜,你觉得,他这势借得如何?”
云喜心头一紧,知道这问题避无可避。
他斟酌着词语,声音愈发恭谨:“七殿下此举,无论初衷为何,面上……总是挑不出错的。”
“面上挑不出错。”姜夔轻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讥讽,“这才是最高明之处。”
“拟旨吧,就按这份名单。”姜夔开口,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漠,在纸张上用朱红色御笔写下一个“准”字,“告诉礼部,尽快操办册封典礼。”
“遵旨。”云喜双手接过那仿佛有千钧重的纸张。
他退出御书房,暖阳阳的日光洒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七皇子的这一手,不仅是在挑动两位皇子相争,更是在试探龙椅上那位陛下的底线与心意。而皇帝用一纸朱批,给出了最残酷,也最真实的回应——他默许了这场争斗,甚至亲手添上了柴火。
宫墙巍峨,权力之局已然布下。
七皇子落下一子,而皇帝,则将这盘棋彻底推向了不可逆转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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