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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真浪漫是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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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悔


      一条鱼,被分食干净,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竹签和一堆鱼骨,散落在渐渐黯淡的篝火余烬旁。天光已染上暮色,竹林间的风也带上了凉意。

      晚上岳正并未安排什么,只摆了摆手,脸上带着惯有的慵懒笑意:“行了,吃饱喝足,爱干嘛干嘛去,别吵我清静就成。”

      杨溪闻言,微微颔首,便转身沿着潺潺的溪流,缓步向竹林深处走去,身影很快融入了朦胧的暮霭。杨玉则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神秘兮兮的表情,冲杨诚飞快地眨了下眼,便像只灵巧的狸猫般,三窜两跳地消失在另一侧的竹影里,不知所踪。老乔一抹嘴,毫不客气地拎起岳正手边那壶还没喝完的老酒,嘿嘿一笑:“这酒归俺了,正好路上解渴!”说罢,将酒壶往腰间一挂,扛着他那根扁担,晃晃悠悠地踏着暮色离开了。

      岳正看着老乔的背影消失在竹林那头,没说话。他弯腰拾起老乔落在地上的烟草包,在手里掂了掂,收进了怀里。

      杨诚看着众人散去,也默默起身,回到了自己那间临溪的木屋。他推开门,目光落在屋角,那柄爷爷交予他的、以乌木为鞘的长剑正静静倚在墙边。他走过去,伸出手,指尖拂过微凉的剑鞘,随后将其拿起,稳稳地负在背上。

      接着,他走出木屋,并未走向溪边杨溪散步的方向,也未去寻找杨玉的踪迹,而是独自一人朝着竹林更僻静幽深之处行去。

      他寻了一处背靠巨大岩石、远离溪流喧嚣的平坦空地。四周竹影森森,暮色将枝叶染成墨绿,唯有天际还剩下一线灰白的光。

      他先是将负着的长剑解下,置于身侧触手可及之处。然后,才从怀中缓缓取出那本已然翻旧了的书。书皮粗糙,带着他身体的微温。

      他并未立刻翻开,只是盘膝坐下,将书置于膝头,手掌轻轻覆盖其上。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林间清冷潮湿的空气,让心神缓缓沉静下来,摒除了白日里的喧嚣与人语。

      良久,他才睁开眼,就着最后的天光,翻开了书页。

      心神,随之沉浸其中。四周的虫鸣、风过竹叶的簌簌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唯有书页上墨迹勾勒的江湖,恩怨情仇,抉择与重量,在他眼前缓缓展开,与身侧那柄沉默的剑,以及他此刻独处的心境,悄然交融。

      ......

      陈还的手指死死抠进肩头箭杆周围的皮肉里,猛地发力,箭簇带着血肉被硬生生拔出。他闷哼一声,额角沁出冷汗,却将那染血的断箭狠狠掼在地上,目光如淬火的刀子,死死钉在高处那个慵懒的身影上。

      数月谋划,耗尽心血的画卷在脑中急速铺展又寸寸碎裂。他分明探得清清楚楚,顾母被囚于东侧石牢,守卫每两炷香轮换一次,西南角哨塔视野存在三息盲区,甚至厨房送饭仆役的路线时辰都了如指掌。他自认每一步都踩在敌人呼吸的间隙,如履薄冰,却精准无误。

      可如今,他身陷绝地。环视四周,数十悍匪手持利刃,封死了所有退路,杀气凝成实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这绝非疏漏,这是一个早已织就、只等他自投罗网的死局。

      “到底…是哪一步…”齿间弥漫着血腥与挫败的苦涩,他脑中飞速倒带,检视着每一个细节,却寻不到半分错处。

      直至他的目光再次撞上虎威君那双眼睛。

      那双眼,半阖着,似笑非笑,慵懒如晒暖的猛虎。可在那慵懒之下,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玩味。陈还的心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是了。

      所有打探的消息皆言:虎威君,一介莽夫,凭险据守,不足为虑。

      可眼前此人,谈笑间将他逼入绝境,那份掌控全局的从容,那深不见底的气度……

      他错的不是某一步棋。是从一开始,就误判了执棋之人。

      这虎威君,绝非等闲山匪。

      高座之上的虎威君似乎看穿了陈还翻涌的心绪,他慵懒地掀了掀眼皮,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真是有趣,”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肃杀的气氛,带着一种百无聊赖的调侃,“这穷乡僻壤之地,竟还能看见这么一出精心编排的好戏。”

      他仿佛对眼前的围杀场面失了兴趣,竟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抠弄着自己的指甲,然而口中吐出的话语,却让陈还的血一寸寸冷下去:

      “先是绑了一个负责倾倒夜香、最不惹人注意的老仆役,啧,还真就耐着性子,顶替他的身份,在那臭气熏天的角落里埋头干了十几天的杂活。”他顿了顿,像是回忆什么有趣的事,甚至轻笑了一声,“手脚倒是利落,没露破绽。”

      他忽然又坐正了身姿,一手摩挲着下巴,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的赞赏:

      “后来嘛,我嫌这日子太过无趣,便故意卖了个破绽,随便寻了个由头举办了一场喧闹的宴会。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乘着酒酣耳热、守卫松懈之际,像个影子般潜行,从几个舌头都喝大了、嘴不严实的家伙那里,仔细打探到了你想要的消息。”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仿佛在回味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那些消息,半真半假,都是我特意为你备下的饵料。你咬得,可真准。”

      虎威君慵懒地站起身,他高大的身躯舒展时,周围那些凶悍的匪徒竟下意识地屏息低头,不敢直视。他全然未理会这些手下,如闲庭信步般,一步步走向被围在核心、浑身浴血的陈还。

      他在陈还面前几步远处站定,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上下打量着这个已入绝境的少年。

      “今日你选择出手,”他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锤,敲在陈还心上,“正是探得我将亲率精锐,离开山寨三日,去劫掠一批过路的‘大单’。”他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哈哈哈…当然,这消息,也是我特意、且‘万分小心’地让你探听到的。”

      他微微俯身,凑近些,像是分享一个秘密:“不过,你倒是比我想的更沉得住气。没有在我‘离开’的当天就急不可耐地动手,而是耐着性子,足足等了我三天…确认我已远走,寨中看似空虚,才终于踏入了这为你备好的盛宴。”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匕首,一层层剥开陈还所有自以为是的谨慎与谋划,露出内里早已被设计好的、分毫不差的轨迹。

      陈还闻言,脸上并无太多悔恨之色,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自嘲。他缓缓开口,声音因伤势而低哑,却异常平静:“这般缜密心思,环环相扣的局,全用在我一人身上……呵,败给你,倒也不算冤枉。”

      虎威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张横肉丛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得意,也无怜悯。他甚至懒得用言语回应这败者的慨叹,只是略一偏头,递了一个眼神给身旁侍立的心腹悍匪。

      那悍匪心领神会,狞笑一下,转身便带着几人快步离去。不过片刻功夫,洞窟深处便传来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响与压抑的呜咽。

      几名悍匪去而复返,粗暴地推搡着两个人影走来。正是被粗糙麻绳五花大绑的顾羡和他的母亲!

      顾羡显然经历了一番残酷的折磨,衣衫破碎不堪,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伤口,有些地方甚至还在汩汩渗着血。他头颅低垂,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已然昏死过去,全靠两旁匪徒的架拽才勉强没有瘫倒在地。

      一旁的顾母发髻散乱,嘴角带着淤青,显然也吃了苦头。但她却强忍着没有发出哭声,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被推得一个踉跄,却不顾自身,立刻挣扎着扑到儿子身边,用被缚的身体紧紧倚靠住昏迷的顾羡,试图给他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和温暖。

      她抬起头,望向虎威君和陈还的方向,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母性与刻骨的仇恨,却又因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着。

      虎威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仿佛只是展示两件无关紧要的物品。他目光重新落回面如死灰的陈还身上,嘴角慢慢扯出一个残酷而玩味的弧度。

      看着已经再无任何翻盘希望的,又或者说从入局开始便必败无疑的陈还。虎威君似乎觉得玩腻了,随手捡起一把沾着泥污的卷刃刀,手腕随意一甩,那刀便打着旋儿,带着嗤嗤破空声,不偏不倚地朝着被缚于木桩上的顾母心口飞去。

      他甚至懒得去看结果,仿佛只是随手丢弃一件垃圾,转身便欲踏回他那张铺着虎皮的宽大座椅,享受这场猫鼠游戏最后的、毫无悬念的终局。

      然而。

      传来的并非顾母撕心裂肺的惨叫,而是一声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的沉闷痛哼。

      虎威君眉头一皱,倏然转头看去。

      只见陈还本就浴血的身躯上,右肩处赫然多了一柄深深嵌入的卷刃刀,正是他方才随手掷向顾母的那一柄。刀身几乎完全没入血肉,只留下丑陋的刀柄在外,位置精准得令人心惊。

      陈还显然已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连拔出这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整个人被这刀带得踉跄后退,最终竟借着这柄插入骨肉的刀作为支点,单膝重重跪倒在地,勉强支撑着没有彻底倒下。滚烫的鲜血顺着刀身蜿蜒流下,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汇成一小滩触目惊心的暗红。

      虎威君眯起眼,原本玩味的表情收敛了些许。他并未起身,反而一屁股坐在了身后的石阶上,像是看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趣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却仍强撑着一口气的陈还。

      就在陈还意识即将被剧痛和虚弱彻底吞噬,眼帘缓缓垂下的瞬间。

      咻!

      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从虎威君指尖弹射而出,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那卷刃刀的刀背!

      “呃啊!”

      刀身被巨力震动,在伤口内猛地一绞!难以言喻的撕裂性剧痛如同火山爆发般从肩头炸开,瞬间冲垮了昏迷的边缘,将陈还的意识硬生生拽回现实。他身体剧烈一颤,猛地抬起头,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雨,瞳孔因极致的痛苦而收缩,但眼神却因此重新凝聚起一丝骇人的清醒。

      虎威君拍了拍手,仿佛只是弹去一点灰尘,随后才慢悠悠地、带着几分真正好奇的口吻问道:

      “啧…有意思。倘若你我兵力相当,阵势对垒,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好。不得不承认,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惨不忍睹的顾家母子,最后落回陈还因剧痛而扭曲、却异常清醒的脸上,

      “可我就是好奇,就为了别人。把自己折腾到这副鬼样子,值得吗?你这般费尽心机,连命都不要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陈还沉默着。他没有回答,或许是无力,或许是不屑。他只是垂下眼睫,看着自己肩头那处可怖的伤口。血不是流,而是一下一下地往外挤,顺着破烂的布料,凝成珠,不甘心地坠下。一滴,砸在尘土里,像他碎掉的某个谋划;又一滴,洇开成一小片暗红的嘲弄。他忽然觉得,这血滴的声音,比虎威君的任何话语都更震耳欲聋。

      过往种种,此刻尽数浮现在眼前,又被那不断滴落的血滴逐一砸碎。

      良久,场中静得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出乎意料的,虎威君此次却出奇地有耐心,并未催促,只是饶有兴味地等待着。

      陈还抬起头,脸色惨白,眼神却静得像井水。他哑着嗓子:

      “求个无悔。”

      听闻此言,虎威君仿若听见了天底下最荒谬又最有趣的笑话,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仰头连连大笑起来:“无悔?哈哈哈!好一个无悔!好!好!好!”

      笑声骤歇。他猛地收声,目光如电,死死盯住陈还,周身那股慵懒闲适的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实质的压迫感。

      “陈还。”他一字一顿,声音沉凝,“我记住你了。今日这场戏,倒是让本座好不尽兴。”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竟是从怀中随意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看也未看便抛向陈还,仿佛早已备好。“这几颗药,可令白骨生肉。”

      就在玉瓶脱手的瞬间,虎威君周身气息陡然攀升,一股磅礴浩荡的威压轰然扩散,仿佛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得以释放,令周围所有悍匪尽皆色变,骇然低头,不敢直视。

      他目光如炬,穿透空气,烙在陈还身上:

      “来日,我倒要亲眼看看,你如何替那顾羡偿债!待一切尘埃落定,一身重担卸下之时,你是不是还能如今日这般,说出‘无悔’这两个字!”

      言毕,不待任何人反应,虎威君身形一晃,竟如鬼魅般凭空消失在场中,只留下那森然的话语和尚未散尽的恐怖威压,回荡在死寂的围场之上。

      ......

      杨诚合上书,指尖还残留着纸页的粗糙触感。

      夜色已深,林间寂静,唯有溪水潺潺流动的声响。他独自坐在老树下,背靠粗糙的树干,膝上摊着那本已然翻旧的书。

      方才读到的字句仍在脑中回响。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白雾在清冷的空气中散开。这些江湖恩怨、生死抉择,离他熟悉。

      他就这样静静坐着,许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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