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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1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放晴时,天地间像是被洗过一遍,干净得发亮。只是知青点那排土坯房,空了一大半,显得格外冷清。
高粱醒来时,眼睛还是肿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他躺在硬板床上,盯着黑黢黢的屋顶,半天没动弹。
外面传来寨子里熟悉的鸡鸣狗吠,还有老支书敲钟上工的当当声。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猛地坐起身,用力揉了揉脸。马晓东走了,但他的日子还得过。他答应过要好好走自己的路。
他跳下床,舀起一瓢冷水,从头浇到脚。刺骨的冰凉让他打了个激灵,也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拿起墙角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基础战术图解》,小心地掸掉上面的灰,又摸了摸枕边那本空白的笔记本——这是马晓东临走前托黑娃带给他的,说是让他继续练字、画图用。
他把两本书仔细包好,揣进怀里,然后扛起锄头,大步走出了小屋。
地里的活计依旧繁重。秋收后的土地需要深翻,为来年春耕做准备。高粱抡起锄头,一下一下,狠狠地刨进板结的泥土里,仿佛要把所有的失落和茫然都发泄在这片土地上。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旧褂子,额角的疤痕在阳光下有些发亮。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干活时总忍不住东张西望,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现在,他只是埋头苦干。休息的时候,别人凑在一起喝水闲聊,他却独自走到田埂边,掏出怀里的书和本子,就着膝盖,复习马晓东教过他的字,或者琢磨某个战术动作。
有相熟的老乡看他这样,打趣道:“高粱,马知青都走了,还这么用功啊?”
高粱头也不抬,手指在书页上划过,声音闷闷的:“他说了,让俺好好学。”
日子一天天过去,征兵体检的日子临近了。公社武装部通知所有报了名的青年,统一到县医院进行体检。
出发前一天晚上,高粱把自己那件最好的、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半新褂子翻出来,用湿毛巾仔细擦了又擦。他把马晓东留给他的笔记本和铅笔也小心地包好,准备带上。
天还没亮,他就和寨子里其他几个报名的小伙子一起,跟着带队的老支书,步行赶往几十里外的县城。
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颠簸的长途汽车,第一次看到比公社大得多的县城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体检的队伍排得很长。一个个年轻小伙子,既兴奋又紧张。量身高、称体重、查视力、听心肺……一项项检查下来,有人欢喜有人愁。
轮到高粱时,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身体底子好,常年劳作,各项体能指标都优秀。检查外科时,医生看到他额角那道明显的疤痕,仔细询问了来历。
“修水坝时,不小心从崖上掉下来磕的。”高粱如实回答,心里有些忐忑。
医生看了看,在体检表上做了记录,没多说什么。
所有项目检查完,已是下午。老支书带着他们在县城的小摊上每人吃了碗素面,又匆匆赶路回寨子。
等待结果的日子总是格外煎熬。高粱照常下地干活,但心思总忍不住飘向公社武装部。他每天收工后,都会绕到公社门口,看看有没有新的告示贴出来。
马晓东走了快半个月了,音讯全无。高粱有时会望着通往山外的路发呆,想象着马晓东现在到了哪里,在做什么。他会想起那个木子弹头,不知道马晓东有没有戴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正在地里给冬小麦施肥,黑娃又像个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边跑边喊:
“高粱哥!高粱哥!通知来了!体检过了!让你去公社谈话哩!”
高粱手里的粪瓢“哐当”掉在地上,粪水溅了一裤腿他也顾不上。他一把抓住黑娃的胳膊,声音发颤:“真的?你没看错?”
“真的!红纸黑字!你的名字在上头!”黑娃兴奋地脸都红了。
高粱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都有些发花。他松开黑娃,转身就往公社跑,连工具都忘了拿。
公社武装部的干事是个面色严肃的中年人,他仔细询问了高粱的家庭情况、个人经历和入伍动机。高粱按照马晓东之前教他的,一一认真回答。
最后,干事看着他,点了点头:“身体条件不错,政审也没问题。回去等通知吧,如果最终确定入伍,会发正式通知书。”
从武装部出来,高粱站在公社门口,看着远处层叠的山峦,只觉得天格外蓝,风格外轻。他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想要仰天长啸的冲动。
他离马晓东说的那条路,又近了一步。
他没有立刻回寨子,而是绕到了那个熟悉的谷场边,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身边空荡荡的,再也没有那个沉静的身影陪他一起看日落。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空白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却极其认真地写下:
“马晓东,俺体检过了。”
写完后,他看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把这一页撕下来,折好,揣进贴身的衣兜里。
他不知道这封信该寄往哪里,但他就是想写下来。
仿佛这样,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就能知道他的消息。
就能知道,他高粱,正在努力地,一步一步地,走在他期望的那条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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