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重色思倾国

　　工作室里只剩下林娜和陈锋，正对着白板上新增的密密麻麻的拍摄要点。柳亦繁刚刚离开，她想去现场再固定一下情绪。

　　陈锋摩挲着下巴，脸上还带着方法论突破后的兴奋余温，他凑近林娜，压低声音，眼神里闪着一种挖掘到宝藏的光：

　　“林导，既然这条路子对了……我在想，上次亦繁从容城回来，跟我们复盘的她和周总在电池厂的那些互动……当时我们只当背景信息听了。现在回头琢磨，那里面是不是也能榨出点东西来？那种‘初次深入对方领地’的试探和张力，说不定……”

　　他说得有些兴奋，但话没说完，就被林娜打断了。

　　林娜没立刻看他，目光仍停留在白板某处，只是非常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她沉默了两秒，才转过脸看向陈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定。

　　“那次就算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讨论的决断。

　　陈锋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诧异，显然没料到这个提议会被直接否决。在他看来，那同样是极有价值的“状态素材”。

　　林娜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解，她没解释，只是将目光移开，望向窗外，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周总说过，不要爱情线。”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才继续道，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却带着一种清晰的警示意味：

　　“而且，那条线……太危险了。”

　　“危险”两个字，她吐得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寂静的水面，在两人之间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她没有明说危险的是什么——是偏离项目初衷的危险？是触碰周平安禁区的危险？还是对柳亦繁本人状态不可控的危险？

　　她什么都没点破，但陈锋瞬间就懂了。他脸上的兴奋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醒悟后的凝重。他推了推眼镜，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一个字。

　　“明白了。”他低声说，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回眼前的拍摄要点上。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施工声。刚才短暂的对话，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清晨的阳光透过宾馆窗帘的缝隙，在周平安脸上投下暖意。他醒来时，意识里残留着一种罕见的、轻快的余韵，像仪器完成了某项高精度校准后的顺畅感。

　　昨天夜访影城，是个正确的决定。他朴素地觉得，既然默许了那种“互有好感”的说法，总让柳亦繁一个女人来回奔波，确实不太合适。作为男方，他得主动一些。而且，昨晚的感觉……挺愉快的。

　　在安静的夜色里，和那个曾贴满他整个青春时代墙壁上的人，并肩走过未完工的王城，讨论着光线和孤独感——这件事本身，就让他感到一种简单的满足。

　　这种美好情绪一直持续着。他九点多才自然醒，不紧不慢地洗漱，从襄北这家普通的宾馆出来，坐进车里，对司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再去一趟影城。”

　　车子行驶在略显空旷的街道上，他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思绪有些飘散。自从将电池厂35%的股份卖给威华，并将日常管理权交给威华派来的职业经理人后，他肩上的担子确实轻了很多。

　　钱多到已然只是一个数字，而具体的管理事务，在他看来，由更专业的人来做效率更高。他只需要把握最核心的技术方向和大额资金流向即可。

　　这种“放手”，却让他的商业伙伴李定山颇有微词。李定山认为他过于信任威华，放弃了太多控制权。但周平安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用部分控制权换取安平电池在威华庞大体系内的飞速发展和自己宝贵的精力与时间，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交易。李定山的担忧，本质上属于传统商业思维的路径依赖。

　　这也导致他现在的生活状态，远没有外人想象中那么日理万机。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投入到像“倾国”这样，在他心中更有价值、也更“有趣”的事情上。

　　车子再次停在影城那片空旷的入口，上午的工地比夜晚喧嚣许多，各种机械声、人声混杂在一起。

　　下车后，他信步走向项目部临时板房，在门口恰好遇到匆匆出来的现场执行制片。对方见到他，连忙停下脚步打招呼。

　　“周总，您来了。”

　　“嗯。林导他们都在？”周平安很自然地问了一句。

　　“都在都在，正在工作室里开创作会呢，挺投入的。”执行制片笑着回答，又补充道，“需要我去通知一声吗？”

　　“不用。”周平安几乎是立刻摆了摆手，语气平常，“我就随便看看，不用打扰他们工作。”

　　他本来也就是一时兴起过来，对他而言，具体创作是艺术家们的事，他提供资源，并偶尔验收一下“进程”即可。他更喜欢作为一个旁观者，观察这座庞大王城从无到有的“生长”过程。

　　于是他转向了另一条小路，独自一人，慢慢地在这个巨大的、未完工的工地上逛了起来。阳光洒在夯土城墙和裸露的木料上，与昨晚的朦胧神秘截然不同，呈现出一种粗粝而充满生命力的质感。

　　他走走停停，偶尔抬头看看高耸的屋架，或者蹲下来用手指捻一下新铺地砖的沙土，像个悠闲的监工，又像个好奇的游客。

　　心情是难得的松弛和明快。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种状态，在柳亦繁他们眼中可能被解读成多少种复杂的算计。他只是很单纯地觉得，这个早晨，阳光很好，这座正在为他记忆中的美好而建造的城池，也很好。

　　会议结束后，柳亦繁需要独处。心绪被彻底搅动，那种被暴露、被物化、却又被致命吸引的复杂感受，需要在身体里找到锚点。理论已经清晰，接下来需要的是用身体去记忆。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走出临时工作室，朝着核心宫殿区走去。她需要回到那个夜晚的台基，不是在夜色与孤灯下，而是在白日的喧嚣与尘土中，重新感受那份“孤独”，验证那份被审视的“真实”。

　　她拐过一堆码放整齐的仿古青砖，正准备踏上通往主殿的夯土步道，脚步却蓦地停住了。

　　就在前方不远，宫殿外围的夯土墙基旁，周平安正背对着她，独自站在那里。

　　他微微仰着头，专注地凝视着高处几个工人正在安装的一组巨大的、带有厚重“栌斗”的早期斗拱构件。

　　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他身上，那件深色的外套肩部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站姿松弛，不像是在视察，更像是一个纯粹的、带着些许好奇的旁观者。

　　柳亦繁的心跳漏了一拍。脑海中瞬间闪过昨夜他站在阴影里的画面，与眼前阳光下的身影重叠。林娜的话、陈锋写的台词、她自己笔记本上潦草的“哀鸣也是材料”，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观察他的好机会，在毫无准备的日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自然，然后迈步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周平安回过头。看到是她，脸上闪过一丝细微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平静的、近乎自然的温和。他的眼神很亮，在阳光下显得比夜晚时清晰许多，那里没有审视，没有计算，只有一种……清澈的专注。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不同于昨晚在夜色和戏妆的笼罩下，此刻阳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她。她脸上没有任何妆容，肤色干净，却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皙，能看清眼角极细微的纹路和脸颊上一点不易察觉的干燥。

　　她的眉毛没有刻意修饰过，天然的疏淡，反而衬得那双眼睛更大，也更……空茫一些，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极其耗费心力的长途跋涉，所有的情绪都被掏空了，只留下一种深邃的疲惫感。

　　这种毫无防备的、甚至带着一丝倦意的真实，与他记忆中那个被精心印制在海报上、永远光彩夺目的影像，以及昨晚那个在戏服和灯光包裹下、如同一个完美符号的她，截然不同。

　　一种极其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感，在他心底悄然弥漫开来。仿佛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看”到了她，不是一个遥远的符号，不是一个需要被定格的“美”的载体，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会疲惫的、触手可及的人。

　　“开完会了？”他先开口，语气平常得像是在电池厂走廊里碰到她。

　　“嗯。”柳亦繁在他身旁站定，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高处，“出来透透气，顺便找找白天和夜晚不一样的光感。”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嗯。”周平安应了一声，目光重新回到施工中的斗拱上，“白天看，细节清楚很多。晚上更多的是氛围。”

　　他的评论客观得像是在描述一个技术参数。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侧过头看她，很自然地问道：“你昨天说，站在那上面会感到孤独。现在太阳底下，感觉会不会好点？”

　　这个问题问得如此直接，如此朴素，没有丝毫试探的意味，仿佛真的只是想了解一个客观的感受差异。

　　柳亦繁怔住了。她准备好的所有应对策略，在这一刻都显得多余而矫饰。她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的侧脸轮廓，看着他眼中纯粹的、求知般的光，昨夜那种被“物化”的刺痛感奇异般地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他这个问题问得如此直接，如此朴素……柳亦繁怔住了。她发现自己那套由林娜和陈锋共同构建的、用于分析和应对周平安的精密模型，在这一刻完全失灵了。

　　模型里没有“单纯询问感受”这个变量。这种“简单”本身，构成了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归类的新的复杂。

　　她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回避，尝试用一种同样直接的方式回答：“不一样。阳光下的孤独……是开阔的，甚至有点……温暖。不像夜里，是往骨头里钻的冷。”

　　周平安认真地听着，然后点了点头，仿佛在记下一组有价值的对比数据。他沉默了几秒，看着她说了一句：

　　“那就好。”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柳亦繁的心湖。她无法准确解读这两个字的含义，是觉得她状态好有利于工作？还是……单纯的，希望她感觉好一点？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周平安已经转回了话题，指着那由无数规整榫卯咬合而成的宏大木构，用他那种独特的、带着工程师审美的语气评论道：“这种榫卯结构，比现代钢结构麻烦得多，但搭起来，那种严丝合缝的稳定感，是螺栓给不了的。”

　　他像是在对她讲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柳亦繁站在他身边，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工地的喧嚣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她看着这个沉浸在技术美感中的男人，心中那片刚刚被林娜剖开的情感沼泽，似乎照进了一缕意想不到的、简单而直接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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