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枕上仙

　　日落西山，天边只余一抹残霞。

　　贾母半倚在凉榻上，目光却不时往窗外瞟。

　　王熙凤立在一旁侍候，见贾母面有忧色，忙柔声开解：“老祖宗放宽心，林妹妹跟着长公主出去，还能有闪失不成？定是马球赛热闹，长公主多留她说会儿话……”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鸳鸯掀帘进来，脸上带着笑：“老祖宗，长公主府上的长史官来了，正在廊下候着。”

　　贾母忙直起身来，连声道：“快请进来。”

　　一个身着深青色缎袍的中年男子躬身而入，恭敬地行了礼：“给老太君请安。下官奉长公主之命特来禀告老太君，今日马球赛散得晚，长公主怜惜林姑娘舟车劳顿，已将她留在西郊别院住下，明日一早定当派人安然送回。”

　　贾母含笑道：“这孩子实在不懂事，竟劳动长公主这般费心。”

　　“老太君过谦了。”长史官笑容温煦，“林姑娘蕙质兰心，长公主喜爱得紧。今日马球赛上，大殿下与三殿下各领一队角逐，最终大殿下夺魁，将赢来的一对翡翠玉如意献给长公主。长公主见那玉如意雕工精致，当即就转赠给林姑娘了。”

　　王熙凤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心里已转了好几个弯。

　　这几日她冷眼瞧着，二太太从宫里回来，刚换下衣服，就带着娘娘的赏赐往潇湘馆去。过后又急匆匆地往荣庆堂来，一待就是大半日。

　　她原想着二太太亲自去送赏赐，必是林妹妹的好事，可老太太同二太太说完话后，连着几日神思不属，倒又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心里七上八下地悬了几日，今日听长史官这一番话，才算拨云见日。原来林妹妹的造化要应在这里，虽比不得先前猜测的那般尊贵，可皇子正妃的位份，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体面。

　　将来林妹妹若真成了王妃，她这个当家奶奶，来往应酬间，少不得要多几分体面。

　　待长史官离去，王熙凤忙笑着凑趣：“到底是老祖宗调理出来的人儿。林妹妹这般出息，也是咱们阖府的荣耀。”

　　贾母颔首笑道：“玉儿如今常在外走动，你把她屋里的份例往上提一提。衣裳头面多备些，总要体面些才好见人。”

　　王熙凤连声应道：“老祖宗放心，我明日就让人把新进的杭绸都送去，再叫银楼打几套新头面，断不会让林妹妹失了体面。”

　　她说着，已在心里盘算起来，既要给林妹妹添置体面，又不能太过扎眼，这里头的分寸可得拿捏妥当。衣裳料子要选雅致的，头面首饰要挑精巧的，既要配得上将来的身份，又不能显得贾府急着攀附。

　　正思量着，却听贾母忽然道：“把蓼风轩收拾出来，过两日派人去史家接云丫头来长住。那孩子活泼，正好给宝玉作伴。”

　　王熙凤心头一动，立时明白过来，忙笑道：“可不是，云丫头最会逗乐，有她在园子里，宝兄弟准保高兴。”

　　她嘴上应得爽利，心底却跟明镜似的，老太太这是要两头安排，林妹妹眼看要攀上高枝，宝玉的婚事自然要另作打算。史家是老太太的娘家，湘云又自幼常来往，与宝玉青梅竹马情分不同，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待从荣庆堂出来，外头已是夜色沉沉，廊下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她的影子扯得忽长忽短，方才在屋里的万千思绪，被这夜风一吹，倒清醒了几分。

　　王熙凤正觉着心头空落落的，却见平儿提着灯从穿堂暗处转出来。那灯火在夜色中不过莹莹一点，却让她没来由地心安，面上不由漾出笑意。

　　平儿迎上来，将光亮投在她脚下的石阶上，一面伸手虚扶，一面低声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出来，老祖宗可歇下了？”

　　“才歇下。”王熙凤扶着平儿的手慢慢走着，忽然轻笑一声，“好个老祖宗，真是深谋远虑。”

　　平儿不解其意：“奶奶笑什么？”

　　王熙凤折下一支晚香玉在手里把玩：“我笑有人竹篮打水一场空。即便没有林妹妹在前头挡着，那位蘅芜苑的，老太太心里也未必瞧得上。”

　　平儿会意，低声道：“可是二太太那边……”

　　王熙凤截住话头，淡淡道：“长辈的心思，咱们做晚辈的怎好妄加揣测。我只知道，这府里的大事，如今还是老太太做主。”

　　她将手中的晚香玉别在平儿鬓边，细细端详片刻，这才吩咐道：“明日一早，你就去传话给林之孝家的，让她带着人把蓼风轩好生收拾出来，一应摆设都按上房的例，务必要精致妥帖。”

　　平儿低声应了，执灯的手腕微微一沉，那灯火便跟着颤了颤。

　　“姑娘小心脚下。”

　　两个身着青缎比甲的侍女提着琉璃灯，将黛玉引至一处题着“听雪阁”的院落。

　　年长些的侍女推开月洞门，回身向黛玉笑道：“姑娘，这听雪阁的名儿，是冬日里赏景的意趣。殿下却说，夏日住这里才最妙，推窗便是活水清风，遍体生凉，岂不正好解了暑热？故而特意为您备下了，请姑娘看看可还合心意？”

　　黛玉举目望去，只见听雪阁临水而起，需踏上七八级石阶方能入内，楼台高悬，仿佛凌于波光之上，才迈进屋内，便觉一阵沁凉穿堂而过，将方才的暑气荡得干干净净。

　　正房内陈设清雅，临窗的花梨木大案上，放着一具古琴。最妙的是朝南窗外，几架茉莉开得正盛，此时夜色渐浓，晚风轻送，那些层层叠叠的白色小花便簌簌而动，在朦胧光影里，像落了一场安静的夏雪。

　　黛玉正暗自赞叹，目光又被墙上挂着的一幅墨竹图吸引了去，虽未落款，但笔法清劲非凡，枝枝叶叶皆带着铮铮风骨。

　　“这画儿……”黛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引路的侍女见状，抿嘴一笑：“这是前些年有位贵客小住时即兴所作，殿下说留着正好配这屋子。”

　　见黛玉再无其他吩咐，那侍女福了一礼：“奴婢在阁外候着，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唤人便是。”说罢，便悄步退了出去。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紫鹃这才得空上前，沏了一盏温茶递给黛玉，柔声道：“姑娘今日劳顿了一整日，不如在榻上歪一歪，养养神？”

　　黛玉接过茶盏，却就着窗前的椅子坐下：“倒也罢了，并未觉着十分乏，只是车马颠簸，略坐坐便好。”

　　紫鹃听了，便细看黛玉脸色，见她虽经一日奔波，面上却并无倦怠之色，心下稍安，遂不再多劝。只将案上的烛花剪去一截，室内顿时明亮了几分，这才坐下来，陪着说些闲话。

　　两人正说起白日马球会上的热闹，忽闻阁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咚之声，夹杂着侍女们整齐的请安声：“请殿下安。”

　　黛玉忙起身相迎，未及开口，长公主已提着盏精巧的明角灯挑帘而入，笑吟吟道：“不必多礼。我这别院里还有一处好地方，此刻月色初上，我想着，正该带你去瞧瞧。”

　　紫鹃忙要去取披风，长公主却摆手：“不必麻烦，就在这院里。”

　　原来听雪阁后另有洞天，竹林中藏着座二层小楼，青瓦白墙，甚是清雅。

　　两人推门而入，满室墨香扑面而来，长公主将手中的明角灯提高，昏黄的光晕缓缓掠过层层书架：“太子少年时性子倔，有回因治水之策与太傅起了争执，一气之下跑到这里，说要自己读书明理。”

　　她望着这些泛黄的书籍，语气里透出几分感慨：“一住就是三个月。待他回宫时，竟主动去向太傅认了错。没人知道他那三个月读懂了什么，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不曾与人争强斗胜，倒学会了求同存异。”

　　说话间，随行的两个侍女已悄步上前，将书楼各处的灯盏一一点亮。

　　黛玉借着骤然明亮的灯光细看，只见书架上分门别类摆着《漕运通志》《水利全书》《河防通议》等典籍，随手取下一本，书页间密密麻麻的批注墨迹深浅不一，显然不是一日之功。

　　她轻轻抚过那些字迹，忽然在某页停住。

　　那里夹着一茎枯黄的稻穗，穗粒干瘪，色泽黯淡，旁边一行小楷清峻有力：见此穗如见万民。

　　黛玉怔怔地望着那茎稻穗，心头像是被什么轻轻捏了一下。

　　“家父在时，也曾教我经世之道，头一件说的，便是重农安民之理，只是后来……”

　　她声音渐低，想起在贾府这些年，除了诗词歌赋，再无人与她论及经世之学。

　　灯火跳跃间，黛玉心头泛起几分苦涩。

　　旁人皆道她孤高自许，却不知她七岁便读通四书，厌恶的从来都是那些钻营算计的禄蠹，对这般真真切切的经世济民之学，却是怀着敬意。

　　她从不劝宝玉立业建功，并非是觉得仕途经济庸俗，而是早已看明白，宝玉的心思从不在此。若他真有半分心系天下的胸怀，她又何尝不愿共论这些治国安民的道理。

　　长公主将黛玉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下既怜又喜：怜的是这孩子身世飘零，孤弱无依；喜的是她果然灵心慧质，胸有丘壑。

　　“好孩子，这书楼难得遇见知音，你若喜欢，往后常来便是。”

　　她引着黛玉往深处走，灯影掠过一排排书架：“这些书，半数是太子当年留下的，半数是这些年我陆陆续续补进去的。年深日久的，倒真成了个像模像样的藏书楼了。”

　　行至一处，长公主取下一本《西域风土记》，放在黛玉手中：“读万卷书，犹如行万里路。一个人的世界若是大了，心事自然就小了。”

　　黛玉捧着书卷微微一怔，神情渐渐温软下来，连声音也放得轻了，像是怕惊扰了旧梦。

　　“幼时随母亲读《山海经》时，总觉得书里藏着奇山异水，心里好奇得紧，只恨不能亲眼去看看那些青鸾彩凤。如今捧着这书，倒像又回了那时候，重拾一点当年的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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