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劣等生

　　时序悄然滑入深秋，书院里的草木凋零殆尽，只余下光秃秃的枝干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中瑟瑟作响。静思斋内的地龙早已烧起，驱散着屋外的寒意，却似乎驱不散某些人心头盘踞的阴冷。
　　连日来，沈忘言能明显感觉到萧绝周身的气压一日低过一日。
　　男人依旧沉默寡言，处理军务，翻阅兵书，看似与往常无异。但沈忘言敏锐地察觉到，他翻阅书页的速度变慢了，时常对着一处出神，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偶尔会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按揉太阳穴的频率越来越高，眉宇间那道因时常蹙起而形成的竖纹，也愈发深刻。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闷热凝滞的低压，让侍立一旁的沈忘言也倍感压抑，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
　　他知道，萧绝的“旧疾”，恐怕又要发作了。联想到那夜后山听到的压抑嘶吼和书房内的一片狼藉，沈忘言的心便悬了起来。他既怕萧绝发作时那骇人的模样，更怕自己被无辜波及。
　　这夜，沈忘言在偏院小屋睡得并不安稳。窗外北风呼啸，卷着枯枝败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极其压抑却又穿透力极强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惊醒。
　　声音来自主屋！
　　又来了！
　　沈忘言瞬间睡意全无，心脏猛地收紧。那声音比之前那次听到的更加痛苦，更加狂乱，充满了暴戾和毁灭的气息，中间还夹杂着器物碎裂的刺耳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他听到陈锋等亲兵急促的脚步声在院中响起，却停在主屋门外，不敢贸然闯入，只能焦急地低语：
　　“殿下又发作了……”
　　“这次似乎比以往更严重……”
　　“怎么办？进去恐有性命之危……”
　　沈忘言蜷缩在被子里，手脚冰凉。理智告诉他，现在最安全的选择就是捂住耳朵，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天亮之前绝不踏出房门一步。
　　可是……那一声声痛苦到极致的嘶鸣，像无形的爪子，挠抓着他的心。他想起了那夜月光下，那个蜷缩在角落，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身影。
　　万一……万一他这次伤到自己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沈忘言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做到完全的冷漠旁观。
　　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被子，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院中，陈锋几人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看到沈忘言出来，都是一愣。
　　“沈公子，你……”陈锋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无奈。
　　“我进去看看。”沈忘言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不可！殿下此刻神志不清，六亲不认！太危险了！”陈锋急忙阻拦。
　　“我知道危险。”沈忘言看着那扇仿佛通往地狱的门，“但总得有人试试。你们在外面守着，若有不对，再冲进来。”
　　他不等陈锋再反对，便伸手推开了主屋的门。
　　一股混合着冷冽汗气和淡淡血腥味的暴戾气息扑面而来，让沈忘言呼吸一窒。
　　屋内比上次更加狼藉。桌椅尽数翻倒碎裂，瓷器碎片铺了一地，连那厚重的紫檀木书案都被掀翻，书籍、奏报、笔墨纸砚散落得到处都是，如同被飓风席卷过。
　　而萧绝，就站在这一片废墟中央。
　　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此刻已被汗水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贲张而紧绷的肌肉线条。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几缕被汗水濡湿，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他双目赤红，眼神涣散而狂乱，没有丝毫理智可言，只有被心魔吞噬的痛苦和暴戾。
　　他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头发，另一只手则鲜血淋漓——显然是被碎裂的瓷器划伤了，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像一头困兽，在屋内毫无目的地踱步，喉咙里不断发出令人胆寒的低吼。

　　“滚……都滚开！”
　　“杀……杀了你们……”
　　“……别过来！不是我！”

　　破碎的呓语夹杂在嘶吼中，透露出梦境中惨烈的场景。
　　看到沈忘言进来，萧绝赤红的眸子瞬间锁定了他，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充满了攻击性和毁灭欲。他低吼一声，竟猛地朝沈忘言扑了过来，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股要将眼前一切撕碎的疯狂气势！
　　“殿下！”门外的陈锋惊呼，就要冲进来。
　　沈忘言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向旁边一闪，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萧绝这毫无章法却力量骇人的一扑。他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生疼。
　　不能硬碰硬！绝对不能！
　　他脑中飞速运转着那点有限的心理学知识。PTSD急性发作，患者陷入创伤性闪回，将现实与噩梦混淆，强行压制或对抗只会激发更强烈的反抗和攻击。
　　“萧绝！”沈忘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可能平稳，但音量足以穿透对方混乱意识的声调喊道，“看着我！我是沈忘言！这里没有敌人，这里是静思斋！你很安全！”
　　萧绝的动作顿了一下，赤红的眸子茫然地转动了一下，似乎对“沈忘言”这个名字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反应，但随即又被更汹涌的狂乱淹没。他再次发出低吼，转身又要扑来。
　　沈忘言心念电转，不能再刺激他！他需要的是安抚，是引导，是帮助他脱离那个血腥的梦魇！
　　他不再试图用语言唤醒，而是开始模仿那夜在后山的方式。他环顾四周，看到翻倒的桌案旁有一个幸存的水杯。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避开地上的碎片，捡起那个杯子，然后退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
　　他开始用杯底，有节奏地轻轻敲击身旁一个完好的花梨木凳子腿。
　　“叩……叩……叩……”
　　清脆，稳定且富有节奏的声音，在混乱破碎的房间里响起，像是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试图刺破厚重的黑暗。
　　同时，沈忘言再次用他那种带着点慵懒和随意的语调，低声哼唱起来。不再是完整的歌谣，只是一些舒缓的音节，如同母亲安抚婴孩的摇篮曲。
　　“唔……啊……啦……”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柔，却奇异地与那规律的叩击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安抚力量的频率。
　　他一边哼唱，一边密切注意着萧绝的反应。
　　起初，萧绝依旧狂躁不安，对声音充耳不闻，甚至因为沈忘言的发声而再次将注意力投向他，龇着牙，发出威胁的低吼。
　　但沈忘言没有停止，也没有退缩。他维持着稳定的节奏和音调，目光平静地回视着那双骇人的赤红眸子，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我没有恶意，我是安全的。
　　时间在僵持中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沈忘言感觉自己举着杯子的手臂已经开始酸麻，喉咙也因为持续的哼唱而变得干涩。
　　但他看到，萧绝那狂躁的踱步，渐渐慢了下来。那骇人的低吼声，频率也开始降低。赤红眸子中的疯狂和涣散，似乎消退了一点点，多了一丝茫然的焦距。
　　他好像……听进去了？
　　沈忘言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更加不敢松懈，维持着声音的稳定。
　　终于，萧绝彻底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原地，高大的身躯微微摇晃，赤红的眸子怔怔地看着角落里的沈忘言，看着他手中一下下敲击的动作，听着那古怪却莫名让人心安的哼唱。
　　那紧攥着头发，青筋暴起的手，缓缓松开了。那鲜血淋漓的手，也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他眼中的赤红，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带着巨大疲惫和脆弱的漆黑。
　　“沈……忘言？”一个极其沙哑，几乎破碎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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