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渡

　　夜幕下的梁场，灯火通明，巨大的混凝土泵车发出沉闷的轰鸣，浇筑工作正在紧张进行。今晚是蓝桐桐值夜班，负责监督这片重要箱梁的连续浇筑。她裹着军大衣，站在模板旁，紧盯着混凝土的坍落度和流动性，不敢有丝毫松懈。

　　浇筑进行到一半，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然而，就在换罐车的间隙，蓝桐桐敏锐地察觉到，新泵送出来的混凝土状态有些不对劲。颜色略显灰暗，流动性变差，出现了明显的离析现象——粗骨料下沉，水泥浆上浮，这是混凝土质量的大忌，会严重影响梁体的强度和耐久性！

　　“停！快停泵！”蓝桐桐立刻举手，对着操作泵车的工人大声喊道，声音在夜空中格外清晰。

　　轰鸣声戛然而止。工人们都诧异地看了过来。带班的王工长跑过来，皱着眉头问：“蓝工，怎么了？正赶进度呢！”

　　蓝桐桐指着刚泵送出来的、已经开始出现分层迹象的混凝土，语气严肃：“王工长，你看这料，离析了！不能继续浇！”

　　工长凑近一看，脸色也变了，但随即又为难地说：“蓝工，这……这都浇一半了，停下来损失太大了！而且搅拌站那边……说不定只是这一车有点问题，下一车就好了呢？咱们稍微赶一赶，应该没事吧？”

　　“绝对不行！”蓝桐桐斩钉截铁地拒绝，“质量不是儿戏！离析的混凝土浇筑进去，梁体的整体性就毁了，这是结构安全隐患！必须立刻停止，查明原因！”

　　她的话音刚落，对讲机里就传来搅拌站调度不耐烦的声音：“梁场怎么回事？怎么停了？罐车都在路上堵着呢！”

　　压力瞬间涌来。蓝桐桐知道不能犹豫，她立刻拨通了总工张晓的电话，快速清晰地汇报了情况。张晓在电话那头语气凝重：“离析了？严重吗？……好，我知道了。你坚守现场，绝对不能让不合格的混凝土入模！我这边处理点急事，尽快赶过来！”

　　听到张晓的支持，蓝桐桐心下稍安。她刚放下电话，准备安排后续，一道车灯由远及近，一辆黑色轿车快速驶入梁场，停在了旁边。车上下来的是分管生产进度的副经理陈学平。

　　陈经理显然是接到了搅拌站或工长的电话赶来的。他脸上带着惯常的、弥勒佛似的笑容，但眼神里却有一丝急切。

　　“小蓝，怎么回事啊？听说浇筑停了？”陈学平走到蓝桐桐身边，语气和蔼。

　　“陈经理，您看这车料，严重离析，不符合浇筑标准。”蓝桐桐指着问题混凝土解释道。

　　陈学平凑近瞥了一眼，拍了拍蓝桐桐的肩膀，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说：“小蓝啊，你的责任心我是知道的，非常好！但是呢，咱们也得考虑实际情况嘛。你看，这大半夜的，浇筑停了，这么多机械、人员窝工，损失不小啊。而且，这工期压力你也清楚……”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就是一车料有点小问题，说不定下一车就好了。咱们是不是……可以灵活一点？让工人稍微处理一下，抓紧时间继续浇？真有什么问题，后期咱们也能想办法修补嘛。总工那边……不是还没过来吗？咱们先把进度保住，怎么样？”

　　这话说得极其委婉，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希望蓝桐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

　　蓝桐桐的心猛地一沉。她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来自进度压力的干预。陈经理的话看似商量，实则带着不容拒绝的份量。如果她坚持不买账，就等于当面驳了这位副经理的面子，以后的工作势必难做。

　　她看着陈学平那张笑眯眯的脸，又看了看周围工人投来的、混合着焦虑和观望的目光，感觉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总工张晓“尽快赶来”的承诺，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

　　是顺从“大局”，换取一时的风平浪静？还是坚守原则，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蓝桐桐的手心沁出了冷汗，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她想起了莫执尺测量保护层厚度时的一丝不苟，想起了自己苦读规范的一个个夜晚，更想起了脚下这座大桥未来将承载的万千生命。

　　她深吸一口气，迎着陈学平的目光，语气恭敬，却毫无退缩之意：“陈经理，谢谢您的理解。但混凝土离析不是小问题，是规范明令禁止的质量隐患，直接关系到结构安全。张总工也指示必须停工待查。这个责任，我们谁都担不起。我已经通知试验室来取样了，在原因查明、方案确定前，真的不能继续浇筑。”

　　陈学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年轻的技术员如此固执，连他的面子都不给。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而紧张。

　　就在这时，蓝桐桐的手机响了，是试验室打来的，说检测员马上就到。这个电话，像是一支及时的援兵。

　　陈学平见状，知道再施压也无济于事，反而显得自己不顾质量，只好悻悻地摆了摆手，语气冷了下来：“好吧好吧，既然你坚持原则，那就按规范办吧！不过小蓝，这工期延误的后果，你可要想清楚了！”说完，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子，重重地关上了车门。

　　陈学平副经理的车并没有立刻驶离梁场。他关上车门，并没有发动引擎，而是烦躁地点燃了一支烟，在黑暗中默默地抽着。车窗外的梁场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机械声，衬托得这片浇筑中断的区域格外压抑。

　　他透过车窗，看着蓝桐桐独自站在模板旁的身影，那个年轻女孩的固执让他既恼火又有些无可奈何。他当然知道混凝土离析不是小事，但工期压力、成本控制、各方协调……这些现实问题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他身上。他习惯性地希望用“灵活性”来化解矛盾，却在这个新来的技术员面前碰了钉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总工张晓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陈学平的耐心在一点点耗尽。他知道，如果今晚这事不能妥善解决，明天一早，延误报告、责任追究、各方质询就会接踵而至，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掐灭烟头，陈学平推开车门，再次走向蓝桐桐。这一次，他脸上的不悦已经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疲惫的平和。

　　“小蓝啊，”他走到蓝桐桐身边，语气缓和了不少，“还在盯着呢？试验室的人还没到？”

　　“陈经理，”蓝桐桐见他去而复返，心里有些警惕，但依旧保持礼貌，“刚联系过，路上有点堵，快到了。”

　　“嗯。”陈学平点点头，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望着那堆出了问题的混凝土，叹了口气，“唉，干工程就是这样，计划赶不上变化。我知道你坚持原则是对的，我刚才也是着急了，说话有点冲，你别往心里去。”

　　蓝桐桐有些意外于陈经理的道歉，但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你看，这大冷天的，你一个女孩子在这熬着，也挺辛苦。”陈学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关切起来，“张总那边估计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走，我知道附近有家砂锅粥不错，暖和暖和，边吃边等。顺便，咱俩也好好聊聊，沟通一下想法，别因为工作产生误会。”

　　这个邀请完全出乎蓝桐桐的意料。她本能地想拒绝：“陈经理，不用了，我就在这等……”

　　“哎，别客气！”陈学平不由分说地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或者说，是领导的权威），“工作是工作，饭总要吃嘛！再说了，现场有王工长他们盯着，试验室来了他们会对接。你是我项目部的骨干，我请你吃个夜宵，谈谈心，不是很正常吗？走吧走吧！”

　　说着，他几乎是用半推半就的方式，示意蓝桐桐跟他走。

　　蓝桐桐内心极度挣扎。她很清楚，这绝不仅仅是一顿夜宵那么简单。这是陈经理试图在非正式场合对她进行“说服”或者“安抚”，甚至可能是施压的另一种方式。她不想去，但又担心直接拒绝会彻底激化矛盾，给后续工作带来更大阻力。

　　犹豫再三，她想到莫哥常说的“做事要有理有节有度”，硬顶或许不是最好的办法。去看看陈经理到底想说什么，见招拆招，或许也能更好地把握他的意图。

　　“那……好吧，谢谢陈经理。”蓝桐桐勉强答应下来，但补充道，“我得跟王工长交代一声，试验室来了立刻通知我。”

　　“应该的，快去。”陈学平脸上露出了笑容。

　　蓝桐桐快速跟王工长交代清楚，然后跟着陈学平坐上了他的车。车子驶出项目部，开向灯火阑珊的市区方向。车内气氛有些沉闷，蓝桐桐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夜景，心里七上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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