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信来

　　夏日的午后，皇宫内苑的尚书房内，却依旧弥漫着一股与季节不符的沉闷气息。冰鉴里散出的丝丝凉意，驱不散那萦绕在少年眉宇间的刻板与凝重。
　　五皇子严昭端坐在书案后，身姿笔挺，一丝不苟地临摹着太傅布置的大字。他年纪与纪孝相仿，面容清秀，眉眼间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或者说，是被严格规训出的拘谨。他是皇后司清泉亲自抚养长大的，一言一行，皆被要求符合储君……或者说，未来储君应有的风范。
　　纪孝盘腿坐在他下首的蒲团上，有些百无聊赖地翻着面前的《论语》，眼神却时不时瞟向窗外聒噪的蝉。他是严昭的伴读，也是这深宫里，严昭为数不多可以稍微放松交谈的对象。
　　“阿孝，”严昭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今日太傅讲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你如何看？”
　　纪孝挠了挠头，他最怕这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嘟囔道：“还能怎么看？听着呗。反正我觉得，老百姓要是啥都不懂，岂不是更容易被糊弄？”他性子跳脱，想法也直接。
　　严昭皱了皱眉，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母后常说，为君者，当使民无知无欲，天下方能大治。”这话他重复过很多次，像是刻在脑子里，但眼神里却偶尔会闪过一丝迷茫。
　　纪孝看着他这副小老头的模样，心里有些不落忍。他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从随身带着的小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样东西：“殿下，你看这个！”
　　那是一个从塞北市集淘来的胡旋舞木偶，造型精巧，上了鲜艳的彩漆，只要拧动底部的机关，木偶便会滴溜溜地旋转起来，裙摆飞扬，姿态曼妙。
　　严昭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住了。他自幼长在深宫，所见所玩无非是些玉器、九连环之类雅致却无趣的玩意儿，何曾见过这般充满异域风情和动感的小东西？他接过木偶，学着纪孝的样子拧动机关，看着木偶旋转，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终于露出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好奇与欣喜。
　　“这是……何处得来的？”严昭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连声音都轻快了些。
　　“前几日跟我姐姐哥哥还有师家姐姐去西市，从一个塞北商人那儿买的！”纪孝得意洋洋，“那商队可大了，什么稀奇玩意儿都有！有流光溢彩的玉杯，还有能把很远的东西看清楚的琉璃镜……”
　　“师家姐姐？”严昭捕捉到这个称呼，抬起头，“是……师飞英大人的妹妹？”
　　“对啊！”纪孝用力点头，“师姐姐人可好了，虽然看起来冷冷的，但会认真听我说话，还问我西洋自鸣钟的事情呢！”他年纪小，心思单纯，只觉得喜欢师飞霜，便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
　　严昭“哦”了一声，继续低头摆弄木偶，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他虽深处宫中，却也隐约听过一些关于二哥纪慈和那位师小姐的传闻。想到那个总是温和守礼的纪表哥，也会为了一个女子费心，他觉得有些新奇，又隐隐有些羡慕。至少，他们可以自由地相见，可以一起逛热闹的市集。
　　接下来的几日，严昭对那个胡旋舞木偶简直爱不释手。听课累了的时候，读书倦了的时候，甚至晚膳后，他都会拿出来把玩片刻，看着那鲜艳的色彩旋转，仿佛也能将心底那份沉重的压抑暂时甩开。
　　然而，这份小小的乐趣并未持续多久。
　　这日午后，皇后司清泉突然驾临书房。她今日穿着一身檀色常服，气度高华，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她本是来查看严昭的功课，目光却一下子落在了书案一角那个色彩鲜艳、与周围古朴陈设格格不入的木偶上。
　　严昭见到母后，连忙起身行礼，下意识地想将木偶藏起，却已来不及。
　　“昭儿，这是何物？”司清泉的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仪。
　　“回母后，是……是儿臣闲暇时把玩的小物件。”严昭垂首答道，手心微微出汗。
　　司清泉走上前，拿起那个木偶，指尖轻轻拂过那过于鲜亮的彩漆，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并未发怒，只是语气淡然地问道：“此等奇技淫巧之物，从何而来？”
　　“是……是纪孝带来的。”严昭不敢隐瞒。
　　司清泉的目光转向一旁垂手肃立的纪孝，纪孝吓得一哆嗦，连忙跪下：“皇后娘娘恕罪！是……是臣那日从市集买来的，觉得有趣，才带给殿下看看……”
　　司清泉将木偶放回案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让跪着的两人心头都是一紧。她看着严昭，语重心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昭儿，你身为皇子，当时刻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圣贤之道为念。此等玩物，色彩艳俗，机巧过甚，最易移人心性，耽于享乐，荒废学业。你近日功课进度迟缓，莫非就是被这些东西分了心？”
　　她又看向纪孝，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敲打之意：“纪孝，你年纪小，贪玩些本宫理解。但你既是昭儿伴读，便当时时提醒、辅助于他，引他向学向上，岂可反而拿这些市井之物来引诱他？若是耽误了昭儿的正业，你担当得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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