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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
隔日,许久的晴日不觉间竟下起了小雨,天气微凉,檐下铜铃轻摇。
厅中摆着矮几,上面摊着家中账本与各类田庄契书,柳呈山执笔在案,神色专注,不时与坐在一旁的江映蓉低声商议。
江映蓉吩咐婆子们整理行囊、清点家什,时不时抬眸,看向廊外细雨,也不知今早两姑娘出门带伞了没。
“这些田庄可都向管事们交代清楚了?”柳呈山翻阅着地契。
江映蓉正要答复,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二人齐转过头,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太拄着拐,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婆子,这架势像是来吵架的。
众人皆一愣,随即柳呈山忙起身相迎。
“母亲?您怎的来了?”
江映蓉见来人,实在很厌烦,只得极不情愿的起身问好。瞧着柳老夫人那高高在上,满面倨傲的嘴脸,她撇了撇嘴,极不爽快。
自江映蓉嫁入柳家,这位婆婆便从未将她放在眼里。只因她出身商贾,柳老夫人便总以他们柳家门第清浅为由,处处针对她。在柳老夫人眼里,商贾人家满身铜臭,纵然富贵也是卑贱,上不得台面。
还未分家时,每逢家宴,柳老夫人总要像说笑话般的同外人贬低自家儿媳,像是旁人嘲了笑了,她面上有光似的,一个劲的贬自家门榄,博他人笑颜。说商贾妇人,终究粗鄙,难登大雅之堂。
她一个书塾都未读过的女子,懂个屁的大雅!
还有那其他几房,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做,是江映蓉辛苦操持着家中上下,替他们平了多少烂摊子。可换来的是什么?只是说不完的坏话和埋冤,竟还大言不惭的指责她做的不够好。
对她不好也就罢了,更甚是对着两个女儿,这位名头上的祖母更是从未有过半分祖母的慈爱。
每每见着两个儿子,总是虚寒微暖的慈祥样。可对着如茵和倾阮,总是一脸嫌弃,口中念叨女孩儿终究是赔钱货,养着也是累赘。
那她自己怎的还活着呢?!
只要一想起这档子破事,江映蓉愈发气恼,胸口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真恨不得立刻转身,快步回到自己房中,将门一关,扑倒在枕头上狠狠捶打一番,发奋泄气!
柳老夫人面色沉凝,扫过厅堂中的两人,最后落在柳呈山身上。
“升官了?要去松江?”她的声音尖锐,听着刺耳,边说边往上座走去,一屁股坐了下去。
“确有此事,还未来得及告知您。”
柳呈山正开口,却听她又冷哼一声,目光逼人:“你如今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本!你弟弟还在这小地方蹉跎,你既要去新地方,何不将他一并带去?也好有个照应,提携一二!”
此言一出,江映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还真是给她猜对了,随即缓缓道:“母亲,此事恐有不妥。夫君此去松江,乃奉旨赴任,所携随从皆有定数。”
“何况,三房要去了不少铺子,若贸然舍弃这些,恐弟妹不愿吧。”
柳呈山亦皱眉:“母亲,映蓉所言极是。弟弟在本地经营多年,根基已稳,若贸然离去,恐前功尽弃。且松江事务繁杂,儿子初到任上,恐无暇顾及家中私事,带弟弟去,实非良策。”
听他这么说,江映蓉微微松了口气,好在昨日柳呈山说的话不是在她这儿充面子。
只是柳老夫人闻言,脸色愈发难看,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好!好!你们夫妻一条心,我也不指望你提携你亲弟弟!既然如此,你们走后,手中的那些铺子,我瞧着也都无人打理了,干脆就一并交给你弟弟他们打理,你们也好放心去!”
江映蓉闻言,险些没气得吐血。柳呈山的胞弟柳志远,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塞田地,送铺子,已不知帮衬了多少回,结果尽数败光,赌钱狎妓,样样不落,他媳妇便是前些时日吵着要给柳竹栖说亲的王氏。
这夫妻俩还真是各有各的立世营生,一个不耻吸兄长血,一个成日里就想着贪小便宜攀亲戚,没一个省油的灯。
这些产业,是她一文一钱辛苦经营起来的买卖,若给了他,那他们柳家怕真要喝西北风了。
江映蓉强压怒火,正欲反驳,却被柳呈山轻按住手背,只听他沉声开口。
“母亲,田地铺子皆为我们大房产业,已然有所安排。志远若需帮助,儿子自会尽力,但这些产业,恐不便交予他人打理。”
柳老夫人哪受的了一再被驳,勃然大怒,一拍案而起:“这也不行,那也不让!你们两口子,何其狠心!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大家子喝西北风,饿死街头吗?”
瞧她这暴怒的模样,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沉默不语,任凭裴老夫人怒骂,却不再接话。
裴老夫人见他们不理,也知再逼也无用,便换了语气,带着几分疲惫与哀求:“罢了罢了……我也不指望你们这些。你们这宅院这般大,走了以后也是空关着,荒废了可惜。”
“不如就让远儿他们住进来,这总可以了吧?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平日里也好替你们打理打理院子。”
柳呈山眉头紧锁,已连番拒绝多次,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
他看了一眼江映蓉,见她神色冷凝,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母亲既如此说,便依您吧。只是宅子可住,其他的免谈。”
裴老夫人这才脸色稍缓,挥了挥手:“行了,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我也累了,去把三丫头的床榻收拾收拾,我今晚去那里睡。”
听柳呈山应下,江映蓉这下真是被气得周身发麻,她咬牙切齿:“母亲,如茵这几日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您。来人,去把西边院子收拾出来,给老夫人住下。”
王妈妈应声而去,柳老夫人虽不满,却也未再争执,只冷哼一声,由婆子搀扶着去了西院。
她人一走,江映蓉也不忍了,她猛地转身,脸色铁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柳呈山你这什么意思?这是我们的宅子,凭什么要让给他们两夫妻住?!从前帮衬已经够多,如今连宅院都要拱手相让,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柳呈山见状,急忙起身上前,忙安抚道:“这……母亲年纪大了,先前拒了多次,我怕再说一个不字……”
“你也知道母亲的脾气,若是真气坏了身子,咱们还不知要如何被人编排。何况待去了松江后,咱们也有自己的府邸,这边不回来也罢,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弟弟一家有个落脚处,也算全了家里的和睦。”
江映蓉听罢,只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冷笑一声:“是是是,就你孝顺!你就一辈子养着他们罢!”
说罢,她一甩袖,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柳呈山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愧疚,终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转头问手下六子:“二公子在何处?”
六子躬身回道:“回老爷,二公子此刻正在院内打拳。”
“去,把他叫来。”
…
为早日将各铺账目理清,柳家姐妹二人决定分头行事。柳如茵去城东北街上的几家老铺,柳倾阮则往南街新开的铺子去。
雨丝如织敲打着青石板路,薄雾漫了整条街巷。柳倾阮下了车轿,雨丝透过伞间拍在脸侧,有些轻痒,她抬手轻抹,迈步踏入自家胭脂铺。
冬儿将伞递给门口的小厮,随着柳倾阮抬步而入,鞋底在浮着灰的木地板上印下浅浅的水渍。
香雪阁内内弥漫着湿润的潮气与脂粉的芳香。
木台后,王掌柜正倚着案几拨弄算盘,眼皮都没抬,见来人只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含糊道。
“姑娘随意看吧,要买什么,自便便是。”声音带着几分不耐。
柳倾阮柳眉微蹙,还未开口,冬儿站在她身旁身边已急急上前:“掌柜的,您糊涂了么,这可是四姑娘!”
王掌柜闻言这才抬眼,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女子,见她容貌艳丽,眉目间透着几分眼熟,才认出这个东家的四姑娘。
旋即,他起身相迎,谄媚笑道:“原来是四姑娘,真是小的有眼无珠。”
可心中却不免嗤笑。柳家四姑娘的名声实在是传遍了满城,蛮横无理,不学无术。若非今日这位瞧着镇定自若,一副温婉模样,他定一眼就将这位霸王认了出来。
他顿了顿:“姑娘今日来,可是要挑胭脂?”
柳倾阮轻睨了他眼,随后淡淡道:“我今日来,是奉母亲之命来理账的。”
出行前,她特意让柳如茵演了遍该如何有威严的同掌柜的纠缠。柳如茵告诉自己,只需面无表情,言语冷淡,便能震慑住他们,她听着一一照做了,也不知是否有成效。
“若姑娘要看账目,小的这就去取来。”王掌柜瞧起来倒是神色自然,麻溜的去取来。
柳倾阮抿着唇,默不作声,眉眼冷淡,神情板正,她寻了处椅子坐下,而后接过掌柜递来的账册,指尖翻动,一页页细看,随即开口。
“这玉露胭脂摆在何处?”
“就在这儿呢姑娘。”王掌柜嬉笑着指了指一旁的货柜。
她顺着视线抬眸望了过去,又落到账册上,片刻便瞧出了错处。
架子上的玉露胭脂货品堆积如山,几乎未动,可账面上却录着大笔支出,却不见多少进账。
她眸光微沉,声音清冷:“王掌柜,这玉露胭脂明明没怎么卖出去,账上却全是支出,这是怎么回事?”
王掌柜眼皮一跳,敷衍道:“姑娘有所不知,这胭脂虽未大卖,可采买成本高,运输也费钱,损耗更是难免……”
“且这也并非全然没卖出去啊,你瞧昨日便是有位姑娘来定了三罐……”他嘴上滔滔不绝,左一句右一句,尽扯些无关痛痒的缘由,可眼神飘忽,明显没把柳倾阮放在眼里。
柳倾阮面上未改,只继续冷声道:“既如此,你把采买单和流水薄拿来我看看。”
王掌柜脸色微变,嘴角扯出一抹假笑,语气变得生硬:“姑娘,这采买单子和流水薄都是铺子里的机密,向来只有大娘子亲自来,才能过目。您……怕是看不得。”
柳倾阮闻言,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愈是遮掩,愈是有问题。
她冷冷盯着王掌柜:“掌柜的,今日我既是奉了家中之命来理账,便有权查阅所有账目单据。你若再推三阻四,休怪我不客气!”
可谁知王掌柜听罢,只是漫不经心地捻着木台的算盘珠,嘴角噙着一抹敷衍的笑,压根没把她当回事。
他慢条斯理:“姑娘息怒,这皆为大娘子亲定下的规矩,只有她亲临,方可查阅。便是今日知县大人踏进铺子,小的也是这个说法。”
柳倾阮闻言不免恼怒,这分明是故意刁难,把她当稚童耍着玩!可单凭一腔怒火,也无计可施。掌柜的说得头头是道,这是母亲定下的规矩,自己不过是一介未出阁的姑娘,既不能强行逼迫,也无权逾矩。
她一时也无措,只觉胸口憋闷,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心绪烦乱,可就那一刹,她忽灵光一闪,强自镇定地侧身对冬儿道:“掌柜的既执意要母亲亲来,你便去附近茶楼寻她,只说掌柜非得大娘子亲至不可。”她故意将声音抬高,让掌柜听得真切。
王掌柜原稳如泰山,闻言脸色却霎时一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着实是慌了手脚,平日里最怕的就是惊动大娘子。查账的事,向来不是大娘子亲自来,而是府中管事走动。那管事同自己沆瀣一气,银钱各有分润。若真把大娘子引来,这一层一层的猫腻岂不尽数暴露?
想到这,他又上下打量了柳倾阮一番。反观眼前这位姑娘,不过毛头丫头,纵然查账,哪里真看得懂账目里的弯弯绕绕?不过是奉旨太监,来耍耍威风罢了,只要应付过去,便万事大吉。
王掌柜忙不迭地堆起满脸笑容,语气急促而讨好:“哎呀,姑娘且慢!原来大娘子就在附近?那……那就不必劳烦她亲自走这一趟了,小的这便去取单子,让姑娘过目。”
他边说边急急转身,快步走向里间,身影显得有些慌乱,再也不复方才的气定神闲。
柳倾阮见状,心中疑窦更盛,眼底掠过一丝冷意,却不动声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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