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回到梁宅，仲雯娟和梁瀚生竟然少见地都在家，而且也没有吵架。
　　只是心事重重，皱着眉头面对面坐着。

　　他们两个不开口的时候，倒有点像一对忧患中的患难夫妻。穿着考究，年龄相当。
　　配着偏厅咖棕色沙发，白贝壳吊灯，倒像一副西式古典油画。

　　见她回来，梁瀚生说：“换件衣服，今晚施骏裴请客吃饭。”
　　“又吃饭啊。”

　　她无精打采应道。自从婚事定下，两家人已经吃了好几次饭。但平时对她不错的朱敬雪频频缺席，偶尔出现，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
　　仲雯娟倒是一改常态，有点讨好拉拢的意思。

　　换好装，一家人假模假样出门。
　　吃的是日料。

　　服务员把竹门移开，露出长而空阔的包厢。
　　干净得显得有点冰冷的空间，说话似乎都有回音。

　　闪着寒光的八个釉黑浅碟端了上来。
　　冷盘装得精美，一两筷子下去，就会露出底部的樱花花瓣。

　　梁鸿宝不能吃太多生冷的，她就拿着筷子单捡会露出花瓣的地方夹菜。
　　对面，梁翰生和施骏裴一如往常地谈笑风生。

　　梁鸿宝右边坐着朱施南。
　　他就开头跟她打了个招呼，很绅士地说：“我们先点好了菜，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如果需要加点什么，随时吩咐。”

　　她说：“暂时不用了，谢谢施南。”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次，特别是在他父母面前，他会表现出一种跟她不熟的样子。比平时更客套。

　　她也不由自主学着他的样子来对他。
　　两个人都和这异国情调的日料店有点像，彬彬有礼的虚伪。

　　但他一直很热络在给朱敬雪布菜，像犯了什么错的样子在尽力弥补。
　　朱敬雪却像跟他跟他怄气似的，凡是他夹的菜都一律不碰。

　　梁鸿宝看着奇怪，不由就多看了他们两眼。

　　朱敬雪抓住她飘过来的一眼，猝不及防地问她：“鸿宝，你这肚子应该有三个月了吧？”
　　她心头一跳，假装若无其事的说：“快三个月了。”
　　“施南没多久前还跟我说，和你也就我和你妈这样的关系，一转眼孩子都有了。”

　　仲雯娟却笑着说：“咱们俩这关系还不好啊。从小长大的情谊，要我是个男的呀，也轮不到施董娶你了。”
　　“当初住那一片的，哪个不是从小一起长大，若个个要娶，哪里娶得过来。也就是我们没跑远，才偶尔走动。若像小熊搬去了加州，三五年也未必见得上一回。”

　　这话说得生分，仲雯娟的笑也僵在了嘴角，只好讪讪地说：“那怪我自作多情，我以为我们两个是要好的姐妹。”

　　朱敬雪带了点傲雪般的笑，脖颈笔直地坐着。
　　施骏裴轻声：“怎么说话呢？雯娟你不要介意，她这个人就这样。有口无心。”

　　仲雯娟忙说：“不会不会，我们这么久了哪会介意一两句话。敬雪这是提醒我们以前走动得还不够，以后要补起来。”
　　梁瀚生举起清酒杯说：“那是必须的，两家变一家，以后一定要多聚，一定多聚。”
　　大家一起喝了一杯。

　　刚放下杯子。
　　朱敬雪又对着梁鸿宝说：“你们两个的保密工作做得还真好。我们两家这么多双眼睛，之前竟然没有一双没发现你们在谈着。”

　　“现在孩子谈恋爱的事，哪一个喜欢长辈知道。都是私底下自己来，就怕被人左一句右一句拆黄了。”仲雯娟又过来解围。

　　朱敬雪干脆把眼睛盯住了仲雯娟。
　　朱敬雪是白皙细致的长相，年龄上去后，眼尾有了细纹，更显得眼睛细长。
　　相学上说这种人，心思细腻，善于观察。

　　“雯娟，你说也奇怪，我们之前吃饭谈他们婚事，好像也就半年前的事吧。我记得当时鸿宝回绝得可干脆了，这半年不到心意又变了。”
　　“有大半年了，都快一年了。再说年轻人没定性，很正常。有几个人像你们家老施，被人看了一眼就看中一辈子。幸福得嘞，对吧，施董？”

　　施骏裴敷衍地笑了一笑。
　　朱敬雪捏着一双竹筷，细白的一双手，自己给自己搛了块冰冷的鱼生。
　　“被爱的当然幸福，但悲哀的是另外那个。”

　　施骏裴冷得像尊佛：“提醒过你了，说话注意着点。”
　　仲雯娟赶紧说：“我们都是一家人，什么话都能说。再说了，敬雪这是在跟施董你撒娇呢。施董是不是这段时间太忙了，冷落了我们的大美人。赶紧多陪陪人家补回来。”

　　朱敬雪却低声说：“你都不回来，你有什么知道的。再说了，我这话也不是说给你听的。”
　　“那你还说给谁听的。一晚上竟在说阴阳怪气的话。平常你还少说了？”

　　朱敬雪皮肤白，眼皮一红，就特别扎眼。

　　眼看气氛直转急下，梁瀚生都赶紧帮着劝架。“老施，你这说得过分了啊。吃饭吃饭。”
　　仲雯娟也赶紧劝道：“炙烤铁板还没上呢，你们两个就着急上火。等会，这个烧烤类的东西你们就一概别吃了，就给我和老梁吃。我们都是吃饱了肚皮回到家锁紧大门关上房门才吵架。”

　　这话说得俏皮，却只有梁翰生附和着笑了一下。

　　朱敬雪说：“我还想吵架呢，我对着谁吵啊。人家关上家门至少还有人。我只有在这种有外人的场合才见得着你！”
　　施骏裴脸色铁青，筷子往自己盘子上一掼，一只筷子就斜飞了出去。

　　空气好像被突如齐来的冷空气给冻住了。
　　桌上安静得出奇。
　　连碗筷的碰撞声也没有了。

　　在安静得让人发毛的气氛里，朱施南视若无睹地站起来。他弯下腰捡起那根飞远的筷子，然后再捡起他爸面前的那一支，拉开移门，对候在门外的服务员说：“劳架，换一双吧。”
　　他脸上甚至还带着春风似的笑。

　　那双新换的筷子被他亲手塞到施骏裴手里：“爸，鸿宝肚子里的孩子都要被吓着了。这未来爷爷这么凶的。我老爸不会有样学样，学了我爸的坏脾气，也来欺负我妈吧。”

　　“未来岳父岳母看了都不放心。你看一看他们脸色。你再不赶紧敬他们一杯，马上就要反悔把女儿嫁过来了啰。”

　　梁瀚生、仲雯娟立刻识趣端起酒杯：“对啊，老施，喝杯酒事情就过了。这是家宴，家里无大事。”
　　朱施南又凑到朱敬雪身边，拿纸仔仔细细帮她擦了眼睛。“你嘴里说着要见爸，那前两次吃饭你又不来。爸爸是看你之前不来，心里也别扭了。”

　　她眼里放了光似地，朝施骏裴看去：“是吗？”
　　施骏裴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拿酒杯和梁家夫妻碰了一碰。

　　朱施南说：“你知道，我爸这个人是最害羞的。你当着这么多的人面问他，他是也说不是啦。我们知道是就好。”
　　朱敬雪还是殷切地看着施骏裴：“是吗？”

　　梁鸿宝内心突然涌起对这个女人一种深切的可怜。她那种深陷于梦境似的爱恋，在旁人看来是接近可笑了吧。可她深深在意的对象，连敷衍她一下都不愿意。

　　她顿时感到一种后怕。在旁人眼里，她对于关晖的感情，是不是也接近一种笑话。幸好已经结束。幸好他提前提出结束了。要是再晚一点，再深一点。她又会落到哪一种境地里。
　　用一生给自己织一个幻梦。
　　她再也不想碰爱这东西。

　　朱施南对他爸说：“爸，你就点个头。你就应付我妈一下又怎么样呢。”
　　施骏裴还是不肯。
　　朱敬雪眼里的光渐渐散了，她像一堆半熄的火，逐渐暗了下去。整顿晚饭，她没再开口。

　　空旷的房间里传来长长一声叹息，很轻很轻，来自梁鸿宝左边这个始终带着笑的人。
　　梁鸿宝感到胸腔嗡的一声共鸣，像小小的自己坐在自己身边。她静静地，在长木桌底下伸出带着伤痕的右手，非常轻微地，在那个人手背上轻拍了三下。

　　就像他不久前，在她父亲的书房，对她做的那样。
　　然后在他诧异的目光里，像小偷一样，飞快地把手缩了回来。

　　梁鸿宝从此把她和朱施南的感情归结于一种同病相怜的兄弟义气。兄弟情谊自然比朋友还要感情深厚点，还要大方一点，不计较一点。

　　他们很顺畅地进行着婚礼前的各项流程。他也陪她去产检，看着她肚子一点点长大。

　　因为怀孕，她脸颊长出了一点点黄褐斑，就在卧蚕的下方。
　　指给他看，他说像一个小蜜蜂的翅膀。

　　她肚皮开始长妊娠纹，这没法给他看，只是有天无意间抱怨了一下。
　　说那妊娠纹跟鱼鳞片似的，还反光。

　　他说：“那你是要进化了，向美人鱼进化中。”

　　她还长胖了，肚子也大了，走路摆摆得像一个母鸡，他却说：“是郁金香慢慢开了。”

　　他说什么话都好听，以前他们虽然熟，但朱施南从来没在她面前展露这一面。
　　他们以前插科打诨，都是互损得多。

　　她不由自主就在想，这是因为从小在冰窟窿的家庭里养成的讨好人的本事，还是在女人堆里练出来的。
　　不过是什么都好。

　　他说得开心，她也听得开心。
　　只要都不往心里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