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污水

作者:茗子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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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松子树(20)


      哪怕灯火通明,医院仍旧阴森,这里装满了人生的生门和死门,有人从这头出去重活一遍,有人从那头出去就再没回来。

      池傲坛赶到了,他杵着拐杖站在停尸床旁,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没动怒,也没悲恸,只是静静地看着永远沉眠的池骋。

      池茂青也在,十几年没见,他依旧全然的和蔼和平静,像个最寻常不过的长辈。
      报纸杂志在对他做人物专刊时,总不忘提及他的娱记身份,可今起从没在他身上见过那种行业里浸染出的精明劲儿,他更多时候是温和的,话里没有压迫,向来尊重。

      一如此刻,警方问他池骋近况,他只是微微垂眸,语气温和:“这孩子向来有自己的主意。”

      今起站在廊道的阴影出,看着那张温厚的侧脸,深藏多年的疙瘩终于消失。
      他一直疑惑,池茂青对自己这么好,对今夕珞那么好,却还是选择了出轨。那不是一句简单的不爱就能过去的,或许从一开始,他的世界就不存在爱,而是尊重。
      无论是对自己、池小苒还是池骋,他全然给予的都不是疼爱,而是尊重,像一个陌生人尊重另一个陌生人。

      这份尊重太过匀净了,像是他身上独有的残忍的天赋,能让凉薄看起来像体面,让抛弃听起来像无奈。正因这样,现在回头想想,他曾经给出的所有的“爱”才像某种配额制度下的限量品。
      配额范围内的人分得周全妥帖,配额之外的人连像样的叹息都得不到。

      或许他就是姜恕口中的那种人,看着像暖阳,靠近了才知道是月光,清亮,但没有温度。

      池茂青看到了他,走向他。
      果然,清晖洒满一身,却照不进心里,也暖不了人。

      “听说你进了娱乐圈,”他的声音温和如初,“要好好的。”
      每个字都正确,每个停顿都恰当,就像当年选择孟听澜,放开今夕珞一样。

      今起不怨他的凉薄,也不为曾经得到过那点虚幻的温暖而羞耻,他只是真的看清了。
      这世界本就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爱恨,多的不过是像池茂青这样的人,在人生分岔路口选择一条最体面的路,然后用余生所有的力气去维持。

      小苒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吗?池骋又知道吗?
      也许他们早就看明白了,只有自己还蒙在鼓里,把那点稀薄的“疼爱”当宝贝似的揣在怀里,捂了这么多年。

      今起忽然觉得心里轻了很多,不是空了,而是把那些不该揣着的东西,终于轻轻放下。
      原来人这一辈子,放不放得下只是一念之间。
      他想,下次见到今夕珞,他可以真正坦然地告诉她:妈,那年我应该早点跟你离开,他给的那点好,也就那么回事。

      今起退出停尸房,夏夜的闷热立刻裹了上来。走廊里,一个前去打水的病人家属正烦躁地抹着额角的汗,后背的衣衫湿了一片。
      走廊尽头倒有台老旧的风扇在转,扇叶慢悠悠的,吹过来的风也是热的。

      这是一个闷热难耐的夜晚,会让人想折返太平间,那是炎热季节里真正凉爽的地方。
      这是今起所感受到的,最与众不同的死亡气息,不是腐烂,不是阴冷,而是隐藏在燥热里的凉爽气息,如同冷漠的死隐藏在热烈的生之中。

      原来死亡是凉爽的夜晚。

      当人放下所有执念、所有不甘、所有还要流汗的理由,就会抵达那个永远凉爽的夜晚。
      池骋现在就在那里。

      来医院前,负责现场的警员向他透露了一些情况,说他们是接到上级的紧急指令才赶去炎阳港口,抵达时五辆货车的司机均已服毒身亡,车厢里的坎沙亚女子也早没了气息。

      初步勘查,那五个人是自杀。
      现代社会,还存在这样的卖命行为吗?

      今起从警员脸上看到同样的困惑,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卖命,这是卖身。
      他们的命、他们的恐惧、他们对死亡的最终选择权,早就随着第一笔脏钱、第一个把柄、第一份“别无选择”的合同,打包卖给了看不见的主人。所谓自杀,不过是主人按下了早就设定好的销毁程序。

      “有另一批人比我们更早逼停了车队。”警员队长的声音压得很低,“但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我们的仪器也没有检测到其他异样的残留。我们还不清楚……他们究竟用了什么方法。”
      队长顿了顿,目光看向今起:“现场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拦截,倒像是……早有安排的交接。”

      案件这么恶劣,为什么会诡异到连警员都觉得是“早有安排的交接”?
      池骋呢?他又为什么会冷冰冰地出现在那?

      “在赶往港口五百米的地方,我们听到了零星的枪声。”警员队长跟今起说,“池骋先生的伤口和现场残留物来看,对方用的不是制式枪械,而是土制武器。而且从弹道和创口判断,开枪的人最初可能并没有打算要他的命。”

      “池骋先生进行了多次反抗。根据血迹和痕迹还原,他至少换了三个位置进行躲避,而从最后一处掩体留下的大量血显示,他在中弹后仍然坚持了一段时间。正是这种激烈的反抗,让我们排除了熟人作案的可能。熟人之间很难爆发这种你死我活的争斗,这更像是遇到了陌生人,在池骋先生一次次的不妥协下,对方由一开始的犹疑,转为必须灭口。”

      今起知道有人可能知道全部,他抬步离开,跟紧跟上来的李管家说:“请带我去见他。”
      李管家停下脚步。
      今起回头,“请您。”
      李管家不是不想带他去,是姜恕就在这家医院。

      虹膜认证的电梯停在九楼,李管家把今起带到走廊口就离开。长廊尽头抢救中的红灯刺眼亮着,姜恕独自坐在长椅上,头垂得很低。

      今起走过去,廊道很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可姜恕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他蹲在姜恕面前,看见他的深色工装服上大片干涸的血迹,双手悬在膝上,指缝的血迹或深或浅。
      今起不喜欢这双手沾上这些东西。
      不喜欢,更觉得刺眼。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冰冷的指节,指腹一遍遍擦拭那些凝固的暗红,动作很轻,像是在确认这个人还在这里。

      姜恕终于抬眼看他,幽深的眼布满血丝与疲惫,他没有抽回手,只是哑声问:“还好吗?”

      今起喉咙一紧。

      这个人就是这样,满身的血还没擦干,指缝还嵌着别人的生命痕迹,可第一句话永远在问自己。

      该生气的。
      该骂他不分轻重,该吼他先管好自己。
      可鼻尖发酸,于是无从隐瞒,“不好。”
      今起避开他的视线,指腹继续擦拭,等自己的手指也染上红色才轻声反问,“你呢?”
      其实他想说的是:你很不好。我看见了。

      姜恕的“不好”已经超越疼痛可以形容的范畴,那是一种更本质的消耗,清醒的、持续的消耗。然而,这种消耗并不是到了尽头,更不是麻木。
      他只是把自己活成了一座桥,桥身承重,桥面染血,但桥的目的地始终干净。

      胸腔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姜恕没有回话,只是看着手上的血迹。血腥浓重,脏污,早已渗入每一个毛孔,将他和那些美好跃动的东西隔开。
      这些年,生里来死里去,一个人处理伤口,一个人把自己拽出来。因为知道会重复无数次,所以从没奢求过什么,也不敢想象有个人,会这样握住他沾满鲜血的手。
      有时候,他也会渴望,渴望真有那么一个人,紧紧握住他的手,把他从这无边的泥沼里拉出去。
      可这样的念头总会在升起瞬间就被斩断:我的手上有血,我能握住谁?又配握住谁?

      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有人握住了他。
      那人的手心干燥却温暖,稳稳地包裹住他冰凉的、沾满血污的手指。
      他的眼中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是很平静、很认真地问他:你呢?你还好吗?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明明还那么年轻,眼里有光,身上带着未经磋磨的锐气与干净,他的世界应当是与鲜血和泥泞绝缘的。他怎么会看见自己?
      又怎么会……不畏惧、不厌恶?

      这温暖太真实,比任何都让姜恕无所适从。只有摆脱,只能挣脱。
      姜恕定了定神,制止今起的手,“别擦了,我去洗洗。”

      卫生间的镜子有道裂痕,不知道是哪位绝望的家属留下的。姜恕低着头,不断抽纸,搓洗,反反复复,直到水流触碰手上的每个角落。

      今起靠着长椅,明亮的眼睛盯着冷白的灯光,越是专注,就越是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间,灯光好似在快速倒退,担架轮子碾过地面,耳边又响起混乱的脚步和模糊的呼喊。
      那天,又是那天……

      手被轻轻握住。
      今起挣离回忆,偏头,姜恕已经坐在他旁边,湿凉的纸巾熨过他指腹上的血迹。

      他怔怔看着他,那张脸在冷光下格外分明,刚洗过脸,水光还挂脸上,使得棱角更为清晰。这和娱乐圈那些精心雕琢的英俊不同,没有脂粉气,带着冷硬的质地,像没开刃的刀,静默,但有分量。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这样的人永远不喜欢走到台前,他们过于耀眼,轻易就能压垮一个舞台。
      舞台是为轻盈的幻梦准备的,姜恕这样的真实站上去,会让所有精心布置的谎言都显得可笑。
      所以他是隐匿的,是他的后盾。

      让我继续做你的后盾。

      今起忽然想起姜恕对他说过的这句话,那天他说得认真,像在交付比生命更重要的承诺。

      今起不自觉挺直脊背,肩头挨过去,轻轻碰着他的胳膊,好像这样才能心安。

      今起开口:“李管家在自责,他说是他的计划出了纰漏。”
      “不是。是对方比我们预想的更狡猾。”姜恕将染红的纸巾攥到掌心,看向抢救室紧闭的门,“祁年身上有刀伤,最深的在左肋,差两公分就捅到心脏。刀上淬了东西,发作慢,可一旦进入血液……”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今起听懂了。

      “那池骋他……”
      姜恕抬眼看他,幽黑里没有谎言:“他是为了保护你。”

      怒火漫过心脏,直冲脑门。
      是的,愤怒,苟活这么多年,只有这样的事实会让今起怒不可遏!他不知道这条烂命到底有什么值得他池骋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

      “我,值得?掰掰手指都知道,根本不值得,池骋没那么傻!”今起暴怒,眼眶在一点点泛红,“他狂妄自大,他……?!”

      姜恕却不给他合理化的余地,“他们得知了你慕尼黑工业大学留学生的身份,派人来暗杀,暗杀死士一共有四个。池骋一直有派人跟踪货车,他也截到了这个消息。”

      慕尼黑工业大学留学生身份?
      这个姜恕建议公开,而自己也觉得最为稳妥,最后同意公开的真实身份?

      今起声音绷得很紧:“他们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他想知道时间点,并不是为了把责任归咎到谁的身上,他只是很想知道,是不是因为一己之私间接导致了池骋的死亡。
      哪怕姜恕的回答只有万分之一的关联,也足以让他余生不得安宁。

      姜恕:“你回国落地的那天,或许更早。”
      不是预料中的答案,可也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因为他本就不该欠池骋什么。

      姜恕继续说:“过去十几年间,断断续续发生了九起慕尼黑工业大学留学生被杀案。凶手在境外,跨国办案难度大,查着查着就只能不了了之。池骋知道这件事。”

      “所以他用命去堵的,不只是那四个死士。”姜恕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他堵的是这条线上所有可能追查到你的人。货物、司机、接头人、死士……他也做到了,所有的环节都已经断掉。”

      今起看着自己干净的掌心,恍然看清了池骋。
      他是杜松子树下那个可怜的男孩,他的狂妄、算计和令人费解的行径,都是为了化作小鸟归来,勇敢地讨要自己的过去。
      然而唱完最后一首歌,他没有变回人类。

      “池骋”这个名字,本就缠绕着“未竟”与“悬停”。当他的生命浓度达到顶峰,他就会主动或被动地迎向毁灭,死于“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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