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之劫

作者:岁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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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夜追蹤


      天未大亮,皇城像被灰色的薄冰封住。風從角樓捲下,帶著細碎冰渣,劃過冷宮殘瓦。阿瓔披著半新不舊的披風出了兩趟,又回來盯著門檻看,才放下心:昨夜留下的兩道箭痕還在,泥水乾了一層,腳印被新風刮薄,卻沒有被人刻意抹去。

      溫阮已經起身,把簿冊攤在案上。她把每一個時辰重新寫了一遍——火盆升勢的時間、刺客落足的角度、火光刺目的瞬間、牙齒咬合前那一縷幾不可見的抽動——末尾才添上四個字:“風向已偏。”

      阿瓔抱著手爐,低聲道:“顧大人傳話說,活口押回御史台了。只是軍器監那邊……有人放話,說要把人要回去,以軍律審。”

      “讓他們要。”溫阮把簿子闔上,淡淡道,“越急,越說明繩勒得緊。”

      阿瓔不解:“繩?”

      “把東宮與軍營綁在一起的那根。昨夜已經拉緊了。”溫阮站起,將門栓拔開一寸,風從縫裡鑽進來,她仿佛也把心裡一塊冰推開了一指,“下一步,是看誰先扯斷皮。”

      ——

      御史台偏院,寒氣逼人。活口被反剪著手,膝下墊著兩塊薄木,刀鋒尚未出鞘,他就咬住牙關,眼神像被冰封的黑石。

      顧行止沒有坐,站在檐下看他。周成稟道:“大人,軍器監裴仲遣來公文,稱此人是右衛營逃兵,願以軍律自處,請御史台交人。”

      “逃兵?”顧行止似笑非笑,“逃兵會拿軍器監的弩,咬軍器監的毒齒?”他沒有接公文,轉而對活口道,“你不必說話,牙粉會說。封蠟、膠料、藥性、氣味——每一樣都有來源。”

      活口睫毛抖了一下,喉節滾動,仍不出聲。

      周成把木匣打開,匣中是從死者臼齒里挑出的殘渣,以及活口口腔中夾帶的極細蠟屑。顧行止俯身,嗅了一下,眉心微蹙:“不是尋常烏頭或砒混粉,裡頭有桂脂和魚膠。”

      “桂脂、魚膠?”周成一時沒反應過來。

      “桂脂用來固香,魚膠封氣。軍器監不會自己煉,必從外頭藥肆採。”顧行止直起身,目光冷下來,“從城中藥肆查起,近三月誰向軍器監供應過這兩樣。”

      周成領命而去。顧行止這才收回視線,看向檐外的霜色。他忽然開口:“把昨夜那只布囊取來。”

      布囊被鋪在黑氈上,杏花暗紋在陰影裡若有若無。顧行止用指腹按過針腳,又把內縫翻出來,指尖一頓:“內襯有線頭,尾端帶灰。這灰不是屋灰,是染料的粉。藍,且輕。”

      “羽尾藍斑的染粉?”門口一道人影掠過陰影,溫阮踏進來,袖子還帶著寒氣。

      顧行止抬眼看她一眼,沒有驚訝她會來,只把布囊往她那邊推了寸許:“妳認得。”

      “右衛營近三年改過染粉,青雀藍改成了掺白的輕粉,尾紋更亮,批次不同,藍滲進第三紋最深。”溫阮指尖輕輕點在內襯,“內作的人把軍營的針法套到了東宮的紋樣上,內外接縫只要翻開就能看見。會這樣做的人,不多。”

      顧行止道:“誰?”

      “不是繡嬤嬤,是頭工。”溫阮的聲音極平,“內作的姜嬤嬤從前管莊線,年後才換人。新頭工姓姜,手極快,針極急,每逢趕工就會把最後一針打得偏半分。”

      她把布囊的尾角翻到背面,果然,最後一針斜了半分。

      活口盯著她,喉嚨裡低低地哼了一聲,像是笑,又像是噎住。溫阮沒有看他,只把布囊推回顧行止那邊:“從這一針,能進內作;從桂脂魚膠,能進藥肆;從羽尾藍斑,能進軍器監。三路同查,總有一處先斷。”

      顧行止道:“妳走哪一路?”

      “內作。”溫阮轉身,“軍器監你的人更快。”

      顧行止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淡淡一笑:“妳就這麼信我?”

      “我信疑心。”她回頭,眼裡是極薄的一層光,“你疑,就會查;你查,就會逼他們自亂。”說罷不再停,掀簾出了院。

      顧行止在檐下站了一會兒,才對周成手下道:“把活口的牙關撬開,別傷舌。先看口腔縫隙裡還有沒有蠟屑。我們從牙齒進他的上峰。”

      ——

      內作房在御花園偏後,原是繡坊,近年移給東宮。窗紙糯白,梭聲來回,裡頭一片看不出波瀾的忙碌。溫阮站在簷下,沒有立刻進去,先把袖裡的香囊殘紋摸了一遍——那是昨夜刺客丟下的另一截坯,杏瓣裡的暗蝶少了一線。

      “娘娘?”內作的小宮女認出她,躬身讓路,眼神裡卻有躲閃。

      “姜嬤嬤可在?”溫阮淡淡問。

      “回娘娘,嬤嬤一早被東宮喚去核庫,說是查年前的料賬。”小宮女眼皮跳了跳,聲音更低,“還說……不許旁人進屋。”

      “料賬?”溫阮把那截坯在燈下晃了晃,“你們做過杏花嗎?”

      小宮女不敢說話,指尖輕顫。溫阮看她抖得厲害,便不再逼,隨口與她說了兩句別的,轉身沿著畫屏廊往東宮方向去。她的步子不快,眼神卻像把薄刀,掠過每一處角落——新換的門簾,收得太緊;廊下的風鈴無故停了兩次;廚井邊掛著的洗布,邊緣染了淺藍。

      她停下來,把那塊洗布指尖一捻,藍色沾了一點在她肉色的指腹上。青雀藍的輕粉,遇水不全溶,會在布上留下細碎的砂光。

      “阿瓔。”她低聲喚。

      阿瓔從後面小跑追上來,還氣喘,“奴婢在。”

      “去把這塊布換走,換一塊乾淨的,順手問問守井的人,誰昨夜來洗過羽。”

      阿瓔把布捲起,抱在懷裡,點頭如搗蒜:“奴婢這就去。”

      溫阮又轉過兩道角,才在偏殿的月洞門裡停住。門內有極小的動靜,像有人把瓷瓶碰了一下。她把目光略略抬起半寸,正看見對面廊下有個瘦削的影子匆匆掠過,袖口不合時地鼓了一塊。那是藏了什麼。

      影子一閃就沒了。溫阮沒有追,退回到畫屏背後,讓阿瓔先去傳話:“顧府那邊,讓他們去北市藥肆查桂脂魚膠,重點盯‘廣仁’和‘同濟’。”

      阿瓔剛要應,一聲短促的慘呼忽然從偏殿裡炸開,緊跟著是一聲瓷裂。溫阮臉色未變,已經跨進月洞門,眼前是一地碎瓷,地上薰著的藥香濃得發甜。姜嬤嬤倒在桌邊,面色黑紫,目光外凸,一隻手還抓著半截紗。

      “別碰。”溫阮止住要上前的阿瓔,捲起袖口,用簪子去挑桌角的一星殘渣。殘渣黏手,有膠腥氣,像魚膠,混著一絲桂脂的甜,卻又多了一點微微的焦苦。“換蠟的時候不小心沾了藥。”

      “誰換的?”阿瓔嚇白了臉。

      “她自己不會換。”溫阮把殘渣包在紙裡,目光冰冷,“有人把她堵在這裡,讓她‘核庫’,實則逼她吞了證。”

      偏殿外腳步聲大亂,有人急走,有人驚呼。半盞茶後,東宮內侍帶人堵住了月洞門,冷著臉道:“這裡屬東宮,冷宮的人何以在此喧嘩?娘娘若要問事,請呈稟東宮。”

      溫阮把那張紙輕輕抖了一下,紙角晃過藍光:“我只是來尋一塊藍粉洗不掉的布,洗布在你們的井邊,姜嬤嬤在你們的偏殿死,藥香在你們的爐裡熏。你要我回冷宮稟誰?”

      內侍被她看得心裡發毛,咬牙:“此事、此事我們自會稟殿下查明。”

      “快查。”溫阮把紙遞給後到的周成,“讓顧大人查。”

      內侍臉色有了一瞬蒼白。

      ——

      北市“廣仁”藥肆,正門半掩,掌櫃寒暄的聲音甜得像糖。顧行止披著斗篷進門,周成落後半步。掌櫃一看見他,笑容立刻僵了一分,忙迎上來:“顧大人,新貨才到,不如進裡間暖和暖和?”

      顧行止目光在櫃檯一掃。桂脂封在小瓷罐裡,罐蓋上的紅線扎得很緊,結頭歪了一顆。“魚膠呢?”

      “昨兒個賣完了,明兒才到。”掌櫃賠笑。

      “只賣御膳署與軍器監?”顧行止漫不經心地問,指尖在櫃面敲了敲。

      掌櫃的眼皮跳了一下,笑容越發甜:“藥材嘛,公用,公用。”

      周成已經繞到後頭庫房,掀起簾子。裡間有幾只箱子沒有封死,魚膠像透明的薄片,摞得整整齊齊。箱蓋內側用炭筆記著“乙未十七”。周成把箱沿上的粉末抹了一點,放到鼻下輕嗅,眉毛揚起:“大人,這批次的膠與牙粉中的一樣,都是桂脂重,膠味淡。”

      顧行止懶得與掌櫃繞,淡淡道:“‘乙未十七’的票據拿來。以及往軍器監出貨的賬本。”

      掌櫃乾笑:“這……不太合規矩……”

      顧行止看都不看他,對周成道:“封。”

      掌櫃腿一軟,差點跪下,連聲求饒。顧行止不理,轉身出了門。街上風更硬了,他抬眼看向北邊,城牆外是更深的一層灰。他忽然想起溫阮剛才在御史台說的那句話——“從牙齒進他的上峰。” 牙粉、桂脂、魚膠、批次,線一頭頭浮出來,像被冰下的手一根根扯住。

      ——

      夜又降下來得很快。冷宮的院牆陰影更深,阿瓔支著燈,心裡不受控地往外聽。溫阮把下午取回的藍粉洗布摊在案上,用極細的筆把它抄了下來,又把姜嬤嬤的死寫在另一頁——“偏殿,藥香,膠腥,桂脂。”

      “主子,姜嬤嬤……”阿瓔終於忍不住,聲音發乾,“她是被滅口?”

      “她知道誰把東宮的紋樣套到軍針上。”溫阮輕聲,“還知道誰在夜裡換了料賬。”

      “那我們……是不是離真相很近了?”阿瓔說完自己都不敢信。

      “近了,所以人才不停死。”溫阮把筆放下,“我們不能停,停就死在他們前頭。”

      她把簿冊闔上,站到門口去看天。雪像是喘了一天的氣,這會兒重新落下來,極細,極輕,落在髮上就化了,落在睫毛上就亮了一瞬。她忽然記起前世的某個冬夜——也是這樣的細雪,溫芷送來的藥湯在燈下冒著白汽,她渴得發慌,喝下去,胃裡升起一股暖意,第二天醒來,手指開始抖。那一夜之後,她再也沒有暖起來過。

      “主子?”阿瓔喚她。

      溫阮回神,淡淡道:“把門栓再加一道。今晚不會動手了,明日才會。”

      “為什麼是明日?”

      “因為藥肆封了,賬要動;因為內作死人了,口要堵;因為御史拿了布囊,尾要接。明日,他們會去救‘局’,也會去毀‘局’。”她笑了一下,笑意極冷,“我們去看誰先忙亂。”

      她說準了。

      次日辰時,東宮先一步出手。太子以“冷宮擾亂東宮內務”為由,派內侍闖至御史台,欲索昨夜布囊與弩羽。顧行止提前等在門口,笑容不見:“公與私,當分。物在御史,不在東宮。”

      內侍吃了癟,回頭又去軍器監。軍器監裡人心惶惶,裴仲發了火,當場砸了兩只箭桶,怒道:“什麼藍、什麼粉,都是朝廷的貨!”話到一半,他忽然意識到什麼,臉色刷白,收聲不及,旁邊的筆吏手一抖,袖口漏出一點淡藍。

      同一時刻,北市“廣仁”藥肆門口被封條貼滿,周成提著兩本賬走出來,對顧行止道:“‘乙未十七’那批魚膠與桂脂,五日前入軍器監,半數轉入右衛營。”

      顧行止把賬一翻,指尖停在“轉單”的筆畫上,墨色新舊不一,最後一撇略帶上挑,與御史台調包簿冊的筆跡如出一轍。他冷笑:“文筆與武器,仍是一手。”

      他把賬本丟給周成,抬眼看向宮牆:“進宮。”

      ——

      午時,畫屏廊下風聲直穿。溫阮立在偏殿門外,聽見裡頭一片靜。溫芷來了,穿鳳釵,面若春桃,目光卻像兩枚收刀的錐子。她看見溫阮,笑容一瞬便穩:“表姐,這幾日辛苦了。冷宮風大,莫要著了涼。”

      “東宮風更大。”溫阮回她,“小心被吹走。”

      溫芷笑意更深,像一朵被糖水煮得太久的花:“表姐何不早些認錯?羅太醫的簿子也好,昨夜的刺客也罷,都是你戲法。殿下只要一句話,你便能安穩。”

      “安穩?”溫阮把“廣仁”的小票拿出來,折了一角,“你以為你手裡還有能讓我安穩的東西?”

      溫芷的笑停住了一瞬,隨即又更甜:“表姐,何必。”

      “是啊,何必。”溫阮垂眼,像在笑,又像什麼都沒笑,“等顧大人到了,你再說‘何必’。”

      話音未落,顧行止已從畫屏後轉出,玄衣上還帶著外頭的雪白。他把賬本遞給東宮隨侍,淡淡道:“軍器監轉單,東宮內作針線,右衛營羽尾,‘廣仁’藥肆桂脂魚膠。四樣物,三處人,兩條路,一只手。殿下若不願,我可以先去請旨。”

      溫芷的臉色終於變了,指尖抓緊了帕角。太子尚未至,東宮這一頭已經起風。廊下站著的宮人都噤聲,只有阿瓔在溫阮背後,呼吸越來越輕。

      顧行止側過臉,看了溫阮一眼,像把一個看不穿的人又看了半寸。他忽然開口,聲音冷而平:“今日進一步,明日封一庫。軍器監先,東宮後。”

      溫阮垂睫,簡單地“嗯”了一聲。她知道,這不是終局,卻是翻局。她把簿冊新頁翻開,筆蘸了蘸墨,先寫下一行:“桂脂魚膠‘乙未十七’,轉單筆跡同源。頭工姓姜,針末斜半分。” 又頓了一下,筆鋒一轉,落下一句更冷的判詞:“人死兩口,線斷三股,局成一面。”

      她合上筆,指尖輕輕按住鎖骨邊的朱砂。那一點紅像在風裡也不滅。她抬眼看向畫屏外更高更遠的宮牆,一個念頭在心裡輕輕落定——下一次,該由他們來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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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个月前 来自:澳大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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