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不，不，我还有胧月！”甄嬛仓皇而退。我忍不住嗤笑了出来：“你现在倒是想起了你的胧月了。你执意出宫的时候怎么不想她生下来便失了亲娘？”我说着，轻松一把抓住了她的锦裘，轻轻向旁一带，甄嬛便向那男子跌了过去。
　　谁知那男子竟是一侧身躯，甄嬛擦着他的身体跌落在他身后。男子蹙了蹙眉，有些厌恶道：“却原来是个生过孩子的。不要也罢！……”
　　甄嬛此生哪里受过这般羞辱，直恨得咬牙切齿，抖索着手，向怀中摸去。
　　我向那男子笑道：“她生过孩子，你也生过，有什么资格嫌弃她？你带走了她，一来有天下第一的美人陪伴；二来，你妻子失了生育能力，她又是个能生的；三来报了我的一命之恩，如此一举三得，岂不是好？”
　　那男子气笑了，点了点头：“她眼下虽居你之下，但来日一朝复起，必会折你性命，以报今日被你压制之仇！你今日当真不杀她么？若是不杀，我真可带了她去，权当玩物……”
　　他只顾半是玩笑的说，却不知身后甄嬛已将匕首高高举起，狠狠要向他肩膀刺下去。我却是看的清楚，低头看脚下有枚石子，立刻踢射出去，正中甄嬛的手腕，痛的她啊了一声，匕首立刻飞了出去。
　　我若无其事笑道：“既如此，那便有劳阁下了。”
　　那男子这才警觉，回头见甄嬛站在身后，满脸杀气未退，登时眼中凶光一露。甄嬛吓得匕首也未来得及捡，便跑了回来，却谨慎的离了我一段距离。
　　“好个卑鄙女子，竟敢背后伤人！”男子怒道。
　　甄嬛恨声道：“我本不是大丈夫，卑鄙又怎样？”
　　那男子无奈翻了翻白眼，傲然道：“罢了罢了，待他日我赫赫入主中原，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必非要你这毒妇？”
　　甄嬛这才哼了一声，算是放下心来。
　　玄清冷冷道：“你赫赫要入主中原么？但不知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男子一笑：“战争之事，阁下也关心么？”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下身为周朝子民，自然关心！”
　　“哈哈哈，”男子哈哈一笑，盯着玄清道：“你关心大周兴亡是真的，只不过，你不是普通的匹夫！”
　　玄清一愣，自检周身并无不妥之处：“阁下何出此言？”
　　“你周身打扮，并无破绽。只是你左手大指上的玄铁扳指却出卖了你！这枚扳指看似寻常铁质，然而细看，却隐隐泛着红光。”那男子朗朗而言——“周世祖打江山之前，得玄铁一块，传为天外神铁，异常坚固。后来玄姓得了江山，此铁被铸为扳指，每位皇子皆有一枚，世代相传。是也不是？”
　　玄清低头抚了抚手中扳指，目光如炬看向对面男子，那男子微然一笑，徐徐讲出了玄清的困惑——“昔年瓦敕与大周交战数年。我曾借扮作商贾混入城中，与汝南王擦肩而过。他手上亦有同样一枚扳指，和你的这个一模一样！”
　　“原来，很多年前，阁下便有窥伺大周的野心了！”玄清冷冷道。
　　男子依旧轻松：“听闻隆庆帝第六子玄清，一直赋闲在家，是出了名的清水王爷。不知是不是阁下？”
　　玄清点了点头：“阁下知道的倒是不少。如此可见，你也并非一般之人。在下有几句良言相告，不知阁下是否肯听？”
　　“请便！”
　　“天下事以和为贵。战争一旦触发，不知又多少百姓遭殃，生灵涂炭。阁下若为一己私欲，而发动一场战争，置万民于水火，岂不是要作千古罪人？”
　　我嗤笑了一声：“豺狼不懂人言，清哥何必与豺狼废话？”
　　果然，那男子冷笑了一声，不屑道：“真是腐儒之见！我为壮我赫赫一族而战，一旦功成，则是千秋万代，传诵不朽。岂是千古罪人？”
　　玄清无奈笑了笑：“纵然你这般野心勃勃，可我大周亦岂是那么好拿下的？”
　　“哈哈哈——”男子狂笑了两声：“昔日汝南王力大无穷，骁勇善战，慕容世家亦个个奋勇当先。不过可惜，他将帅如今死的死，囚旳囚。你倒说说，你大周还有何良将可用？”
　　“连这你都知道？”玄清愈发目光如炬的盯着眼前的男子。男子呵呵一笑，“说起汝南王之败，我当真替他冤枉呢。那一年我赫赫遣使入周，明着是主动示好于大周，暗里却是为了除去汝南王。赫赫故意将贡品备了两份，一份先送去了汝南王府，另一份才送给了皇帝。那狗皇帝果然昏庸多疑，中了我赫赫的离间之计。哈哈哈……”
　　原来汝南王竟是这样被番邦算计了。玄清皱了皱眉，却无话可讲，空自喟叹了一声。
　　我忽然想起师父陆乘风的话来——他教甄珩的武功足以让他成为国之栋梁。“阁下曾于大周与瓦敕交战之际，作壁上观？”
　　“当然！”男子桀骜一笑。
　　“那你可知道一位名叫甄珩的武将？他亦曾在边关杀敌。”
　　“甄珩？”男子想了想，“倒似见过。他的确很有功夫，虽然两军苦战之时，未见得他；但瓦敕败退之际，我见他一马当先，有连破十军之猛，无人不惧。只不过，他见得美人便要轻敌，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被我族与瓦敕王子订婚的摩娅公主一□□中了胳膊，差点挑于马下？受了点轻伤，立刻就回京请功去了。据说拜他有个当皇上宠妃的好妹子，所以才有这份殊荣。……”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心中暗想甄珩果然并非良将。不过眼前这人对大周的底细摸得倒清……
　　“碧儿，我们走吧。”玄清道。
　　“清哥，难道就这么放他们走么？”我有些不甘。
　　玄清淡然一笑：“大丈夫光明磊落，不做趁人之危之事。今日且放过他们，若来日战场相逢，绝不留情。”
　　那男子颇不以为然，冷笑了下：“我早料得阁下空有书生意气，碍着圣人教诲，君子之道，并不敢杀人！也罢，天色不早，是该走了。……”
　　他说罢，便一手撑地站了起来，拍拍屁股转身便走。一旁小产的女人见状，连忙也挣扎着起身，踉跄着步子，边追那男子，边道：“相公等我……”可怜她后面的锦裙全部被血染透，然那男子昂然而去，并不回顾于她。
　　我实在忍无可忍，蓦地腾身而起，一个筋斗便跃落在那男子前面，回转身的同时，拔剑而出，直指那男子的咽喉。那男子吓得后退了两步，瞠目喝了一声：“放肆！”
　　我冷笑了一声，道：“放肆的是你。你以为我大周的地界，真可以任你来去，如入无人之境么？”
　　“你待怎样？”
　　“也没什么，我只要你扶着你的女人离开。你胆敢不听，今日我叫你丧命此山！”
　　我话音未落，却不防那女子踉跄走至我身边，甩手便削了我一个耳光——“我丈夫如何待我，关你屁事？再敢折我丈夫尊严，断不饶你！”
　　我抚着面颊几乎呆住，世上竟有这样不知好歹的女子么？错愕间，那男子得意的笑了笑，伸手轻松拨开秋水，大踏步的离去了。
　　身后传来甄嬛无稽的笑声：“世上薄情男子多的是，你这般看不惯，所为哪般？”
　　“碧儿！”玄清唤了一声，我不声不响的向他走去，直感到无限委屈。玄清替我抚了下面颊才道：“你有所不知，赫赫女子地位极为低下。她们存在的意义，无非就是男人延续子嗣的工具，再有就是伺候男人了。这一次的确是你多管闲事了。”
　　一语又触动了心事，只低头无言以对。玄清这才道：“他们走了，咱们也该游玩咱们的了。……”说罢，便领着我的手，向山顶走去。
　　一路上，玄清说不尽他之前从至此的所见所闻，我却兴致不高，但想着那赫赫男子的话，一颗心只觉伤颓欲死——若我真的不能生育，难道真要忍看玄清另娶其他女子，一同生儿育女么？若是那样，我情愿去死。……
　　这样想着，即便强颜欢笑，也觉得那样难。
　　抵达山顶时，与玄清手握手的俯瞰尘寰，一切如他说的那般，红尘深处温馨而令人憧憬。北朓赫赫，亦见落日余晖里，无边大漠，旌旗漫卷，风烟四起。便是这里，盛放着清满腔的壮志与豪情么？
　　“碧儿，”玄清握着我的手，笃定而语——“我坚信——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亦坚信，待我功成之日，我们会携手山林，共度一生……”
　　……
　　下山时，天色已晚。来不及赶回客栈，见山脚下几家农户，便寻了一家宽敞住户投宿下来。户主见我们有银两在身，当然不会拒绝。且奉上家中存储菜蔬，以及厨房炉灶，由我们用度。
　　玄清是王爷，自然不懂厨下之事，甄嬛贵为侍郎千金，倒也会两道厨艺，但能劳她亲自动手者，也只有皇帝。于是，能下厨的便也只有我了。且之前答应流朱照顾她的小姐，自然也不想与之计较。我手脚利索的整了几道香色四溢的小菜，又闷了米饭，很快在玉兔东升之际，将饭菜端上了桌。
　　桌前，甄嬛持仪端坐，玄清却向着昏灯有些发呆。
　　“清哥，吃饭了！”我坐下来，一面提醒玄清，一面为他布了满碗的菜饭，轻轻放在他面前，“清哥，你在想什么？”
　　玄清这才回过神来，道了声谢，又道：“吃饭吧。……”
　　我见他不想说，便也不问。于是三人低头默默吃饭。待吃罢了饭，才道：“清哥，现在还不可以说么？”
　　“王爷可是后悔白天时放走那一男一女了？”甄嬛笑道，“那一男一女绝非一般的人，王爷放走了他们，心里怎会毫无顾忌？”
　　玄清有些哑然，继而又道：“我已说过——君子不乘人之危。因此，我并不后悔。”
　　我道：“清哥，你看出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了么？”
　　“碧儿，你没看出来么？”
　　我摇了摇头：“只是觉得那男子说话口气极大，想来的确不是一般的人。”
　　“你为他上药之时，可曾注意他的手？”
　　我点了点头：“他手上老茧积厚，尤其几个指节中部，仿佛一道贯穿。……”
　　“这便是了……”玄清点头，“赫赫人自幼好武，他手上老茧是常年挽弓拉箭所致。”他说着又将自己的手递给我看，我知玄清少年时颇喜箭术，如今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因此手上亦留下了老茧。我在灯下细看，那赫赫男子手上的茧痕果然与玄清的相似。
　　但这又说明什么呢？我依旧有些茫然。甄嬛却已潺潺而笑：“那人的身份，我亦能料得一二。”
　　一语惹得我和玄清都去看她。灯下，甄嬛只是矜持而笑，伸手轻轻抚弄胸前纯黑油亮的裘毛，缓缓而语——“那男子所穿锦裘，与我身上的一样墨色纯黑，毫无杂质。能有这般穿戴的人，岂是赫赫族中的等闲人物？”
　　她分析的原也不错，只是若非极度恋物，想也无这般‘见识’。我颇有不屑，只注目玄清，
　　玄清深吸了口气，向我道：“他是赫赫的可汗摩格！”
　　“啊？！”我几乎呆住，恍然想起从前玄清同我说过，他混入赫赫军营，曾与摩格打了个照面。半晌才道：“清哥，我救人的时候，你该阻止我的。……”
　　“君子不趁人之危——”甄嬛的语气有些讥讽，她向来不择手段，倒也难怪。
　　我黯然叹了一声，勉强一笑，道：“清哥，我去洗碗。”说着，便收拾了盘碗，转身去了厨房。
　　厨房灯光昏暗，亦如我此刻黯淡的心情——今日，真的救错人了么？若来日大周与赫赫真有一战，无论胜负，皆有许多百姓遭殃其中，岂不是我与玄清之过？可是玄清又顾忌着君子之道，不肯乘人之危……，又想自己和玄清成婚已近三年，竟无子嗣。来日若自己真的不能生，又岂能真的耽搁他一生，无有后代流传？那么，情愿自己担了清的罪过……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门口有一点动静。知是玄清来了，不禁心头一甜，立刻欢喜起来。也不回头去看，依旧默默洗碗。
　　身后步履轻轻而近，接着，双臂便被环抱了，亦感到他的吻痕轻轻落在自己脑后披散的缕缕青丝之上——“碧儿，此生，也唯有你才能陪清哥一起隐居山林，过那平淡清苦却又幸福甜蜜的日子。……”
　　我不觉微笑了出来，继续着手头的动作道：“清哥，你不觉得这些话总说，就像甜言蜜语了么？”恍然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母亲来——甄远道当年，是否也向她说过许多类似的话？可母亲等到的又是什么呢？
　　“碧儿，我却是认真的。”玄清执着道。
　　“好啊，”我挣脱了玄清的怀抱，转过身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清哥既然要归隐，便不能什么都不会做。总不能以后过了平民百姓的日子，所有的家务都让碧儿一个人来干吧。”我说着，卸下了身上围裙，围到玄清身上，又将他推至碗池前，“清哥现在就学学怎么刷碗吧。”
　　玄清有些发愣，接着挽了挽衣袖，便将手放入水盆之中，学着我方才的样子，一手持了洗碗的布，一手持碗，生涩的转了两下，很快便熟练又利索的刷了起来。
　　我忍不住咯咯的笑出来：“清哥好有天分，那么就把所有的盘碗筷勺全刷了吧。”
　　“这有何难？”玄清爽快的答应。
　　便这样，玄清刷完了盆碗，又清理了厨房。而我，则在旁监看指点。干完了活儿，玄清摆弄着一块洗的干净的抹布，长疏了口气，笑道：“怎么样？你清哥可还行？”
　　“很棒！”我开心的挑双指大赞。
　　“那我今日便要你一句实话——来日清哥有功成一天，碧儿，你真的愿意和清哥一起归隐么？”说着话，玄清期盼的眸子近在咫尺。
　　我为他认真的样子有些怔住了。我该知道的，清从来都是单纯而执着的人，他说什么便会去作。古之圣贤主张人生于世，需建功立业，功成身退。他便执着的效法，愿意身体力行来走这样一条看似圆满却又过于理想的人生之路。只是，理想毕竟是理想，待将来他真有功成一日，抽身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么？他此刻必然是真心的，然而真心也会随着世易时移而改变。到那时，他是否又还记得今日的诺言？那么，自己会像母亲那样么？我禁不住心头酸酸的。
　　片刻的迟疑，让玄清有些焦急——“碧儿，你不肯么？难不成之前的话都是哄我的？”
　　我缓缓摇了摇头，心中酸楚愈盛——我怎会不答应呢？哪怕只为他如今的真心相待。纵这世上有多少人被情辜负，我也不愿辜负我的清哥。我凝望着玄清，心中却想起一幕幕往事——“很多年前，曾经有个男人，领着年幼的碧儿进入他的家。碧儿起初还以为是随他享福去的。却不料，是做他家的奴婢。碧儿不甘心，为此奋斗了很多年，历尽艰难与生死，只为得到当初向往的荣华与安稳。后来，终于又有一个男人出现，他拯救了她的人生，赐予了她想要的生活。从此，这个男人，便是他的天，他的地。她可以为他生，为他死。更何况是和他一起过他想要的生活？……”
　　我说着，已然泪如流泉。朦胧中，玄清仿佛也落了泪，伸手拭去了我眼中的泪道：“你便为了这个男子肯放弃自己想要的荣华富贵么？那这男子岂不应该为了你而守住这份富贵？”
　　我宁愿是我放弃——“富贵险中求，那么所得富贵，何尝不是险中求存？王侯将相家的富贵，尤是如此。一世荣华，也一世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倒不如平民百姓家的生活，一世清苦，却一世安宁。因此，清哥向往的生活，同样也是碧儿向往的。碧儿，愿做清哥的绿衣，一辈子的绿衣。……”
　　我说着，便将身投在玄清的怀里，玄清亦欣慰搂紧了我。
　　时值，窗外山路迢迢，月华万里，如斯情永驻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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