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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锻
锻
第一重·铸铁
秋雨初歇,青石街面映着天光,犹如铺开一卷湿漉漉的宣纸。沈默立在铁铺檐下,看檐水滴落砸进陶盆,溅起的水珠恰似他眼底未定的心神。
“今日起,你练锤。”师父抛来一柄乌木短椎,通体无漆,纹路暗沉如老僧袈裟。
沈默接住时手腕一沉——这木椎竟比精铁锤更重三分。
“锻什么?”
“锻你。”
铁炉中炭火明灭,映得师父侧脸半明半暗。他握起一把生铁胚放入焰心,倏然抬臂振腕,乌木椎破风击落!没有金石交鸣,只有闷雷般的震动从砧板传至地面。铁胚在椎下扭曲、延展,仿佛活物挣扎。沈默忽然明白:这椎法不在塑形,而在驯物之性。
三月后,沈默首次独自锻器。他选中一块云纹钢,举椎时却滞涩难续。钢胚在火中泛起青芒,如桀骜孤狼睥睨猎人。第七次失败那夜,他捏着畸形的钢片枯坐至天明,直至瞥见案头水盂中自己的倒影——眉宇间竟与那顽铁如出一辙的倔强。
次日再起炉火,他闭目挥椎。风声渐匀,如春蚕食叶。当最后一道椎痕没入钢身,剑胚嗡鸣自起,清音绕梁三匝未绝。师父拈起剑胚对准窗棂,日光透过钢料纹理,竟映出千叠竹影。
“器成见性。”师父屈指轻弹剑脊,“你锻的不是剑,是心中樊笼。”
第二重·问心
沈默携剑离山那日,城郊芦花正白。
他在渡口遇见第一个敌手。蓑衣人撑着长篙踏水而来,竹篙点破浮萍时带起一串晶莹水珠。“借剑一观。”蓑衣人笑声嘶哑如揉皱的绸缎。沈默解剑递出,却在对方指尖触及时陡然翻腕——剑鞘横格,恰抵住从篙底刺出的三寸钢刺!
“好机警。”蓑衣人甩飞蓑衣,露出腰间缠裹的银链,“但真正的杀器,从来不在明处。”
银链如毒蛇吐信,贴地卷向沈默足踝。沈默后撤三步,足跟已抵到船舷。危急间他想起师父锻钢时的叮嘱:“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忽然撒手弃剑,任由银链缠上空鞘,自己却如游鱼般切入对方中门,二指直点蓑衣人肘曲池穴。
蓑衣人闷哼脱力,银链应声落水。沈默拾回长剑,发现剑鞘已被链身绞出细密刻痕,宛如老梅枝干。
“你可知为何能胜?”师父的声音忽然从芦荡深处传来。原来老者始终立于十丈外一株垂柳梢头,柳枝未弯分毫。
“他败在太信手中链。”
“你胜在敢放手中剑。”师父踏叶而下,“记住:执器者溺于器,用器者困于器。唯有忘器者,方见万物为器。”
此夜沈默宿于废弃茶亭。他将剑置在石阶上,看夜露缓缓浸透檀木剑鞘。子夜风起,檐角铁马相击声声清脆,与远处溪涧潺潺水声竟谱成一曲天然清商。他忽然起身舞剑——无招无式,只有剑尖追逐流风的轨迹。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时,他终于看清:剑芒流转间,映出的不仅是天地微尘,更是当年铁铺里那颗蒙尘的初心。
第三重·归无
十年后的沈默不再佩剑。
他成为江湖传闻里的“无锋先生”,居所不定,唯见青衫掠过市井阡陌。这日他行至芙蓉江畔,见垂钓老叟独坐孤舟,钓竿纹丝不动如嵌入暮色。
“先生在钓什么?”
“钓一段因果。”老叟提竿,钩上无饵无鱼,只悬着一枚生锈的铁环,“三十年前,有人用此物锁住八百壮士生路。”
沈默凝视铁环锈迹,恍见金戈铁马在眼底奔涌。他抬手虚按,江面骤然平复如镜。
“锁已锈,债未销。”老叟将铁环抛来,“你既通器性,可知何物能解此结?”
沈默握环沉默。他想起乌木椎驯服钢铁的韵律,想起银链绞杀时的寒光,想起自己弃剑时穿透掌心的夜风。忽然展眉微笑,将铁环浸入江水。
锈迹在流水中片片剥落,露出内里锃亮的精钢。但沈默五指运劲,钢环竟如软泥般被揉成一团铁粉,随江风散入烟波。
“这便是答案?”老叟拊掌。
“钢归钢,尘归尘。”沈默掬起一捧江水,“世间最难解的锁,从来只在人心。”
暮色四合时,老叟与孤舟皆不知所踪。沈默沿江徐行,见几名孩童用芦苇杆比武嬉闹。最瘦弱的那个男孩屡战屡败,最后撅断芦杆大哭。沈默上前拾起断杆,指尖轻拂间已将其编成空心的芦笛。
“你听——”他吹响芦笛,清越的声音惊起沙洲栖雁。孩子们仰头看雁阵掠过晚霞,渐渐忘了输赢。
江湖再无沈默踪迹。只在茶楼说书人的故事里,还留着“无锋先生”的轶闻:说他最后化作春风,吹开了塞外第一枝红柳。而当年那柄云纹剑,至今仍悬在某处无名竹舍的东墙,剑身映过四季流转,却再未出鞘。
尾声·万物
多年后某个清晨,流浪剑客推开了竹舍的木门。
他本为求剑而来,却在看见东墙古剑时怔住——日光透过窗棂洒落,剑鞘上的云纹竟与墙上藤影交织成趣。正当他伸手欲触时,梁间燕雀乍惊飞起,翅影扫过剑格,震落簌簌微尘。
剑客忽然收手,转而从怀中取出一截焦尾桐木,开始雕刻半成的木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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