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绿满窗

作者:流莺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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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里堆积了太多的雪


      我有些累,我像是一个木头榔头,哪里有需要,我就一头撞向哪里,或是,别人按着我的头,把我一头撞向那里。有时候,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坚强,我不仅不是金属榔头,我甚至觉得我是一个梨。可是,我早已身不由己,无人怜惜,我还是得被当做一个榔头给撞来撞去。
      我被撞地头脑昏昏,心被撞出了裂痕,可是没有人来管这些,谁也来不及管这些。我自己也来不及管这些。大家都在忙着撞来撞去,忙着撞别人和撞自己。我也没有时间来修复我自己,复原我自己。每天还是本能地用我仅存的脑子,驮着我的□□,去撞来撞去。大家都是木头榔头。在别人的眼里,我就是一个榔头而已。
      我因为夜里屡次起来给孩子冲奶,常常睡不好觉。等白天,中午不用值班的间隙,我难得有空在办公室打开躺椅,“呼呼”大睡一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睡地昏天昏地,只怕有人把我抬走,我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中午有机会在办公室躺一下,睡个午觉,是那么好。
      我睡醒一觉起来,冒着冬天的寒气走在走廊里,我的头是发懵的,我的眼神是发呆的,我的身体是机械的慵懒的。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还是个孩子啊。尽管我是四十岁了,在那些小姑娘眼里,我已经是老太婆了。我也知趣地在言语间做出一副老太婆的样子。我也早就忘了自己小姑娘时候的样子。
      可是,那天,当我午睡醒来,当我头脑发呆地行走在外面走廊里,我突然觉得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啊。我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午睡醒来,呆呆地行走在路上,我渴望妈妈的温暖,渴望亲人的搀扶。
      可是,童年的我早就远去,我的那些亲人,我的爷爷奶奶,也早已故去,我的妈妈,也早就变老了。支撑我,支撑我这个□□的,支撑我的孩子的,只剩下我了。不管我的内心还有没有一个小女孩,我都必须坚强起来。何况,我自小就很少得到亲人的关爱和妈妈的拥抱。因此,我放下我早就放下的软弱,拿起我四十岁该有的坚强独立、无所谓和无所畏惧。拿起一个中年妇女该有的模样,为了我的孩子,冒着外面的风寒,向前走去。
      下雪了,为了防止滑倒,走廊上铺了一张张金黄色的麦草织就的草甸子。漫空中全是飘飘洒洒的雪花。我出去上一趟厕所,都是盯着路面和自己的鞋面,小心翼翼地往前拖行。
      楼下,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在雪地上划圈儿,堆雪人。
      是的,两个美好的年轻人在堆雪人,她们真年轻,她们真好。可是,作为一个庸俗的中年妇女,作为一个一岁孩子的妈妈,我是没有这样好的心情了。我很忙,疲于奔命,我没有心情去堆雪人了。
      我活地很紧张,我像是枝头上暂时停下来的的小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飘来一团雪,毫不留情地扑打在我的脸上,我又得在我暂停的枝头上飞逃。
      四十岁,明白了自己的妈妈不能保护自己。明白了自己作为妈妈应该好好保护自己的孩子。四十岁,生活把我摔了个跟头,它正在对我怒目圆睁,虎视眈眈,我只有自己爬起来,撸起袖子,坚持干,跟生活对着干,跟生活摔跤,把难为我的生活给撂倒。我不干它,它就要干我。我不把它撂倒,它就要把我撂倒。
      生活是虎还是狼,我不知道。我知道我的心里也有一头兽,它在我的胸腔子里蹬着蹄子,喷着烈火,嘶吼着要从我的胸腔子里冲出去。可是它冲不出去,它憋闷地难受,也把我撕咬地难受。有时候我能看到它的样子,它像驴又像鹿,像豹又像狗。它是一定要从我的胸腔子里冲出去的。只是需要我来通过我的自我涅槃或是毁灭,来使它冲破我体内的魔咒。那魔咒是什么?那是我的祖辈,还有我的母亲,和我的生物学上的父亲,用他们的骨血给我的诅咒。他们坚强如钢,也性如烈火。我背负着这些,兴奋地难受,也被烈火焚烧地难受。
      抬眼看看旁边,枯木一样的石榴树的枝头,挂着几个枯死的石榴,黑褐色的,还保留着圆圆的石榴的躯壳和长长的炸开的嘴,只是干枯了。它们一个个静止在枝头,与头上蓝蓝的天空对视着。这些枯萎的生命!然而,它们经历了整整一个冬季。它们是否已经经历了很多个冬季?如此以来,它们该不该为它们枯萎的生命感到欢喜?
      下雪了,雪把我的心清理地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除了寒冷。雪下个不停,把外面的世界映照地很白很亮。
      今年的雪很大很冷,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还有一场更大的雪。
      “应该会提前下班的吧?否则路面打滑,路上怎么走。”
      “是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有通知啊。肯定要提前下班了。” 办公室的女孩子说。
      四点钟的时候,群里信息通知,今天提前下班。我端着手机走出办公室,准备打车。
      天太冷,雪太大,迟迟没有回应,我就在楼下大厅南侧的墙下停了下来。
      办公室的小田跟小草一起撑着伞走过,她们看到了站在墙角的我,远远地问我:“宋编辑,你在干嘛?”我笑笑说:“噢,没事儿,你们先走。”她们远远地走去开车去了。现在的九零后的女孩子基本上都是独生子女,自家条件好,所嫁的婆家条件也好,她们个个会开车。而我,我是真地买不起车。我低头盯着手机上的“滴滴打车”,又添加了几个车型,仍旧没有回应。
      待在单位里不走,也是尴尬,那就走吧,边走边等着“滴滴”,看看有没有回应。头上是簌簌下落的雪花,我把羽绒服的帽子戴起来,一路盯着手机,到了站台上。我一手拎包,一手低头盯着手机,还是迟迟没有回应。
      今天如果打不到车,怎么办。这里距家有十几里路。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家里还有孩子要照应,即使这里有地方住,也难以心安呢。端午远在他老家那里上班,距离这里有七八十里路。他现在还没有下班吧。求助他也不可能了。而且,长期以来,尤其是生完孩子以后的独立坚强,让我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已经没有向他求助和诉苦的愿望了。
      雪还在下,我露在外面拿着手机的手冻地生疼。没有车来。怎么办,那就自己走回家吧。迟早是要走的。冒着十里路的大雪,走回家要多久,走到家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是,走吧。还能怎么办呢。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我低着头,看着车辙沟里的雪,慌里慌张地往前冲。我走走,跑跑。身边不时有别人的汽车经过。不知道车上是不是我的同事和领导。他们看到雪地上冒雪独行的我,会不会觉得我很狼狈。这真是又寒冷又尴尬。可是我能怎么办,我买不起车,不会开车。
      没办法。人到中年,脸皮该厚就得厚一点。
      前面拐弯就是立交桥了,很多汽车经过这儿,这一段路又混乱又危险。桥前头,路上的雪更厚了。我踩着路边小树下厚厚的积雪往前走。前面白茫茫的,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还好现在是四点半,我还有时间。
      我低头看了一下手机,居然有一个司机接单了。可是我已经离开了定位的地方,走出来很远了。
      我怕那个司机又跑到我原来定位的地方去接我,我就给司机打电话。
      我说:“喂,你好。我已经走了,不在原来定位的地方了。”
      他说:“那你还需要车吗?”
      我笑着说:“这样的天气,我肯定想打车。”
      司机真好,没有取消订单。
      他说:“那你在前面等我。我快到立交桥了,马上过来。你不要乱走哈。”
      我说:“那好吧。”我想,我到哪儿等他呢。我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吧。雪一直下,落到我的头上,脸上,眼镜上。
      这样的天,我停下来也是很冷,还是走起来吧。
      我继续往前走着。路更加难走了。天阴沉沉的,路上全是雪,我只能不顾一切地走着,不知道雪水有没有浸透我的鞋子,我大姨妈来了还没有彻底结束,我冒着风寒雪寒往前跑。我知道这样的风寒对我的身体不好,可是我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前面,宽阔的公路旁边的林荫小道上,是蓬蓬的长青树,树顶上积了厚厚的雪,雪压在小树的头上,像是给小树戴了一顶圆圆的白白的大帽子。
      这顶雪帽太大太重,把小树压得抬不起头。它们把顶着厚厚的积雪的头重重地歪在一起,歪在人行道上。行人经过,风吹雪落,“哗”地一下,就落了人一脖子。身上雪乱如梅,这可一点都不浪漫。这条林荫小道,我走地更加艰难。
      好不容易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我就停下来等那个好心人的车。
      我给他打电话,我说:“我在过了立交桥的下一个十字路口等你。”
      他说:“好的,你稍等一下。我马上过来哈。我开着双跳。”他的语气里不仅有职业性的应答,还有一股子温和的味儿。仿佛他不是一个“滴滴打车”的司机,而是专程赶来接我的亲戚。在这样寒冷的雪天,在这样困难的时候,他的出现,真是让我感受到了亲人一样的温暖。我放佛是一个等着亲人来接的小孩,或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女人,乖乖地站在十字路口来等他。这个未曾谋面的好心的司机师傅,像父亲,像兄长,给了我久违的温暖,让我十分感恩。
      雪天,人行路难,车也同样难。一辆辆车在我身边经过。属于我的那辆车还没有来。我静静地站着等着。
      我是有人管有人问的人了。
      我虽然站在雪里,可是有冲我而来的即将到来的温暖。这种感觉我好像很少有过,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那辆闪着灯光的车终于缓缓地驶来了,在阴沉沉白茫茫的雪幕下向我驶来。他在红绿灯前方停了下来。我赶紧跑过去。
      “麻烦你了。”我说,“太感谢了!”
      “没关系,应该的。我也快收工了。这个天,开不动了。路面打滑,为了一点钱,万一剐蹭一下,不划算。”
      我说:“是的。我特别能理解。我刚才想,这么远的路,万一打不到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呢。”
      他说:“自己跑回家也能到家,就是不知道跑到什么时候。十几里路,对于经常跑步锻炼的人来说还好。对于不坚持锻炼的人,跑到家够呛。”
      我说:“这一路荒山野岭,渺无人烟。平时司机都不愿意来这里。何况是下雪天。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了。”
      他说:“这儿靠近团山,确实是荒山野岭。”
      我说:“我常听说他们去爬团山,就是这个团山吗?”
      他说:“是的。现在不能爬喽。”
      我说:“为什么啊?”
      他说:“因为团山上有野猪,会伤人。”
      我说:“真的啊。”
      他说:“那还有假?前些天,一头野猪就撞在我车上。撞死了。”
      我说:“真的?在哪里撞的?”
      他说:“就在前面国道上。”
      我说:“以前只是听说过,没想到,附近真的有野猪。”
      他说:“天好的时候,晚上,出来散步,你仔细听,就能听到林子里有野猪的声音。”
      我说:“野猪离人那么近,伤人怎么办?”
      他说:“是的噢。野猪二百多斤,一头能把人撞死。”
      我说:“那还了得,抓它!有人抓吗?野猪受保护吗?”
      他说:“现在野猪泛滥,不受保护,可以抓。但是不能用电网。三百多伏的电,把人电着怎么办。”
      我说:“既然野猪不受保护了,那那些人怎么不去抓呀?给它都抓起来,免得出来伤人。”
      他说:“有人去抓的。野猪可没那么好抓,我抓野兔子都不费劲。我把兔子跑地没地方跑,最后钻到野玫瑰刺丛里。野猪不好抓。太费劲。”
      我说:“没吃过野猪肉,不知道野猪肉香吗?”
      他说:“几十块钱一斤,想吃能买的到的。你去靠近林子的人家,很多人家都有。东山也有,人家夜跑的时候,经常看见野猪。野猪身上全是瘦肉。跟猪身上的‘梅条’一样,紫色的。人家都要买跑山猪,就是因为它天天跑,身上全是瘦肉。”
      我说:“那么大一头野猪,你会收拾吗?”
      他说:“会收拾。它撞在我车头上,还没死透呢,我就喊人来,用绳子把它绑了带回家。”
      说着,他笑了笑:“我也没喊交警,交给交警,交警就把它带走了。”
      我笑着说:“是啊,交警带走怎么办。还不是把它给吃了。”
      他说:“我也不是白吃,我的车子都撞坏了,修车花了几百块钱。但是,我把野猪拉回家,上千块钱,我还是赚一半。”
      我说:“你拉回家卖吗?”
      他说:“不卖。全部自己吃。”
      我说:“也是的,人这一辈子能吃几回野猪肉。你们家人口多吗?”
      “不多。就我跟我妈我爸三口人。”
      “你还没结婚啊?”
      “还没有。”
      “那你多大了?”
      “三十四。”
      “那你还年轻的。我都四十了。头发都白了。”
      “我是因为我爸爸。我家以前条件好的。我爸爸做生意。后来,我爸爸病倒了,欠了很多钱,我家就全靠我了。我一开始做生意,赚了一笔钱,后来因为疫情,一下子亏了四十万。”
      “啊?怎么亏了那么多?”
      “都是工程款。他们欠着,不还。我去上门儿要钱,还得花钱请客送礼,又得上万。你是知道的。给他们喝的酒还得是好酒,差的他们还看不上。”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给他们送过礼。所以我现在日子也不好过。我被以前的领导调走,又被现在的领导打压。反正就是各种看不上,各种践踏。”
      他说:“你还是送点礼吧。否则你日子难过的。”
      我说:“我就是不送。他们贪污受贿,天天欺负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我还给他们送!我想想就恶心!反正我现在还活的下去。我又不像他们,想升官发财。我也没什么后台。我也升不了官。人家那些有关系的,一毕业就当了中层领导了。”
      他说:“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他们之间也送的。”
      “啊?他们那些有关系的人之间也送的?”我说,“我哪里知道这些。你虽然比我年轻,可是你比我成熟多了。”
      “都是历练出来的。我当时欠了一屁股债,差点跳楼。我妈跟我说,她就我这一个儿子,我如果跳楼,她也跟着跳。后来,我又把生意做起来,把债还上,自己买了房和车。不过,现在生意不景气,我就出来跑跑。”
      我说:“你还年轻,又是男的。不着急。我三十七八才结婚生孩子呢。婚姻也就那么回事。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我不是因为有孩子,早就跟我老公离婚了。孩子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管。守寡式婚姻,丧偶式育儿,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老公对我来说,反而是累赘。”
      他说:“男人,在孩子方面还是要参与的,否则什么叫夫妻恩爱呢。”
      我说:“我们早就不知道什么是夫妻恩爱了。一到家,一头扎进家务和孩子那里,什么都顾不上了。我们这些七零后、八零后的女人,本来就很传统,很务实。”
      他说:“我现在倒是轻松的很,高兴了就往山上跑跑,还能抓回几只小鸟,让我妈红烧一下。”
      我说:“你是不是经常打猎啊。你家在哪,靠近林子吗?”
      “我家在清水台,靠近跑马山。我经常上山抓野兔子。”他说,“送完你这一单,我就收工了。路面越来越滑了。”
      我说:“是的。这样的天开车,太不容易了。”正说着,他的车到了我家小区的北门。
      他说:“这里可以开进去吗?”
      我说:“我不经常走这里。应该可以的。”
      他说:“车子开不进去了。”
      我说:“怎么回事儿?”
      他说:“车牌号被挡住了。你等一下,我下去擦擦。”
      我说:“好的。”他下去擦车牌号。擦完以后,他返回来,正要继续开车。
      我说:“算了算了!我自己跑回去吧。就一段路了。下雪路滑,你也赶紧回去。”
      他说:“那好吧。那要辛苦你自己跑了。”
      我说:“不辛苦。都到家了。”
      他说:“那好的。再见。”
      我说:“再见。真的太感谢你了!”
      我在路上,边踏雪跑路,边在刚刚结束的行程上,给他加了一个鸡腿——五块钱。今天虽然是雪天。但是我真的遇到好心人了。
      这以后,确切地说,是这以后的黑夜,我常常想起他。想起他的说话。他说话的语气里有端午没有的扑面而来的人味儿,有我在端午那里几乎从来没有感受到的热乎气儿。他让我感受到他是一个有情绪、有心思的人。他的说话,让我那颗被雪包裹着的心得到了莫大的温暖。想想他的说话,我的心才能得到一丝安慰。
      这以后,每逢我半夜里给蹬被子的孩子盖好被子,让她静静地在被窝里安睡,我自己才静静地躺下,想想我心里的那个人,想想他说话的语气,间隔着越来越久的时间,我依然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温暖。这是端午从来都没有的。
      我知道是我的心里堆积了太多的雪。我只能在与这样一个陌生人的相遇里,在这样一个陌生人的身上,想一想,在虚幻的想象中得到一点点的温和气儿,来安慰我布满冰雪的灵魂。只有这时,才能从我的嘴角里露出一丝属于午夜女人的妩媚。
      我承认,我很想念他,我想听他说说话。端午也说话,可是他的说话里是没有温情,没有人味的,他像是一个机械做成的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是的,他的说话就是这样。没有一丝人性的温暖,没有一点雄性的热情。甚至没有一点耐心。我为什么成了泼妇和怨妇。谁知道我心里的苦。谁知道我在这样的一个人的42度的恒温里慢慢失去了血色,慢慢没有了女人味,慢慢变得拘谨而僵硬,慢慢变成了一个男人。
      孩子已经两岁了,她聪慧的眼神里看得出妈妈对爸爸的抱怨,她也不喜欢妈妈这个样子吧。她只知道安安静静地很好,不吵不闹地很好,她跟她的爸爸和奶奶一样,都喜欢不吵不闹。她不知道,妈妈在这样一堆42度恒温的人群里,妈妈的心里落了多少雪。跟端午一起的感觉,跟我跟我那个阳痿前夫在一起的感觉差不多。所不同的,是我们有了血肉的纽带,我们有了一个孩子。还有,那就是端午对我的真诚、宽容和温和,尽管那42度的温和是我并不想要的。
      我和端午自从我怀孕以后就几乎没有牵过手了。我大肚子的时候,跟他走在一起,他总是急匆匆地走在我的前头,说是要为我清道。我生完孩子以后,他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丈夫,对我,对孩子,都付出的太少了。
      他长期的缺位,让我一步步地寒心,直到习惯了没有他,直到觉得他完全是多余的,直到我看见他就嫌弃就厌烦。
      为什么我对他是一副不可思议的厌烦的嘴脸。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他,作为丈夫,他不男人,我们动辄半年都没有夫妻生活,即使难得的一次,也是转瞬即逝,然后又陷入漫长的无性婚姻的冰窖里。他对孩子也是夜里从来不参与,白天时刻想游离。我对他已经无语了,我只想让他离开,不要出现,如果他的出现只是给我增加负担和麻烦。那他不出现就是谢天谢地,给我打了帮驾了。
      因此,我会在半夜里头脑特别清醒的时候,恣意地想念着那个陌生人,我想着他,看着我旁边的孩子好好地安睡。我一点都不觉得羞愧。我的心上、肩头,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我太冷了。我在自己的心里为自己寻找了一把火,在暗夜里温暖一下我的心,有可不可。
      妈妈也是个人,妈妈也是个女人呢。我想着那个我根本就不知道名姓的陌生人,我想跟他一起去看雪。
      是的,我想跟他说,带我去清水台跑马山上看雪吧。看天和地在茫茫的大雪里长久地凝视,像凝视着自己;看天和地在长久地凝视中慢慢地吻合在一起。看枝头的山雀儿,用它那细细的爪子胡乱地抓着平平整整的雪,把雪抓地纷乱;看雪地里的两条野狗一边踢蹬着树下的雪,一边狂叫着追逐、撕扯。看黑黑的天鹅把脖颈埋在自己的心窝儿。我想跟他一起去看雪,他是四月的风五月的花瓣六月燥热的汗,跟他一起,即使是雪天,我的布满雪的心脏也开始复活、融化,流淌出叮咚的清泉。
      我在深夜的深深的思念中呼唤着他,你在哪?
      不久以后,我又一次打车。那天,风很大,很冷。我盯着手机,滴滴司机慢慢地来了。那车子拐弯儿就到了我的跟前。
      我上了车:“麻烦你了哈,谢谢!”
      “不用谢!你以前打过我的车的。”
      “啊?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只看到一辆灰色的车子过来,就赶紧坐上来了,我都不记得你了。”我说。
      “什么灰色的车啊,明明是黑色的。”他又可笑又委屈地说。
      我说:“哦,那是我看错了。我太急着回家了。”
      他说:“上次下雪天,你不记得了?”
      我说:“噢,我知道了。上次真是太感谢你了。”
      他说:“你还抱怨你老公呢。”
      “噢,是吗?”我笑着说,“我到处抱怨我老公。我都不记得跟谁抱怨过了。你每天有那么多的乘客,你怎么都记得?”
      他说:“也不是全都记得。这条路上,只有你一个。”
      我说:“噢。我天天忙孩子,匆匆忙忙的,有的有印象,但是很多都不太记得了。你今天好像感冒了。你的声音上次不是这样的。”
      “我每天接很多感冒的人,就这样过给我了。”他说。
      我说:“上次,你的声音很年轻,语速很快。这次,声音变了,显得沉稳成熟了。听起来,跟之前不像是一个人。”
      他说:“怪不得你没有听出来是我。”
      我说:“今天天真冷啊。路上都是接送孩子的家长吧。现在当父母的可真不容易啊。又要上班,又要接送孩子。谁的点儿能跟孩子上学的点儿完全一致呢?我想想我家孩子以后上学接送的事儿,我就头大了。”
      他说:“像我这样专职开车的,以后结婚了接送孩子方便一些。再忙也得接孩子。要是我儿子嘛,还可以让他等等。女儿可不行,我得早早就去候着。”
      他想说话,他想跟我说话,我听得出来。我对他的那些不切实际地想象都原封不动地封存在我的脑子里。我跟着他一路说着话,慢慢地就要到家了。前面还有一段路,不到五百米了,他说话的时候,加快了速度。他想多跟我说几句,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很平静。我到家了。
      “谢谢!我得赶紧回家了,家里还有孩子呢!”我说着,急急忙忙下了车,像是一只从主人的手里挣脱的老母鸡,弯着腰,弓着腿儿,撅着屁股,慌里慌张地朝家里跑去。
      是的,我家里还有孩子呢。我这个四十岁的女人,能好好地把孩子照顾好,就已经万事大吉了。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别的了。我的头发一点点地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孩子的奶奶呢。每天早上,我忙着买菜买鱼,回家杀鱼,晾衣服,给宝宝擦屎洗屁屁。然后匆忙梳头洗脸,跑去上班。然后忙了半天,才发现我居然有一缕头发没有梳起来。那是一缕或纯白或花白的头发,发如雪,一缕麻。那缕头发就那样趴在我脑袋后边,我忙了半天都没有发现。
      吾年未到四十,而发苍苍,而视茫茫。年近四十,我是早就不在乎这些了。我再怎么折腾打扮,也是一副臭皮囊,脂粉气、珠光宝气和硬凹的少女气,都掩饰不了我脸上的沧桑气和大妈气。这是事实。我是不怕自己老,也不怕别人说我老的。是的,我都无所谓了。
      知道我的人说,其实我脸上还没有皱纹,我的皮肤还好。还有光泽。就是白头发太多。好心的同事劝我说,你该捯饬捯饬了,不取悦别人也要取悦自己啊。我也知道一头白发别人看了感觉不好。可是我就是不想捯饬。我舍不得时间,舍不得金钱去捯饬。我把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孩子,我就把自己给放弃了。
      我无心取悦自己,更无心取悦这个世界。自己不值得,人间不值得。唯有我的孩子值得。等她长大了,等她家长会上,觉得妈妈一头白发给她丢脸了,我再去捯饬自己吧。此外,我没有任何想取悦的。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喜事让我去捯饬,我是升官了,我还是发财了,都没有。我是一个被发配被流放的人。只有这样的满面沧桑和满头白发才配得上我满身的伤痕。只有我这样的面貌下的别人不屑的眼光和厌恶鄙弃的眼神,才配得上我此刻的身份。我捯饬的油光闪亮香味扑鼻干什么呢。我的孩子她还不需要,我的孩子她还不知道。我的孩子她正需要我全情投入地照顾。此外,我有何可喜,我有何可贺。这些,都是我坚持不去捯饬的理由和借口。
      我已经两三年过年不买新衣服了。我还是那个我,我的棉衣够穿够多,我的房子很小,我的柜子不多,我再买还是类似的款式和颜色。我买了来除了花钱占地方,还能干什么呢。新衣服改变不了我的处境和容貌。是的,我是如此地厌恶现在的我。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从这个破旧的壳子里冲出去。现在,我是一只蜷缩在黑暗里的臭虫。任何的粉饰对我来说都是束缚和枷锁。你说,我还捯饬自己做什么。
      我只觉得现在的我,现在的我的容颜和一切,都不再值得拥有更好的爱情了。我相貌庸俗,孩子缠身。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我除了拼命工作赚钱做家务,给我的孩子和家人以更好的生活。我还有什么别的理想吗?没有了。因为我觉得我不配了。
      即使跟端午离婚,我还会再去开始一段风花雪月吗?不会了。我怎么还能向小姑娘一样放着齐腰高的孩子不顾,去凹一个小少女的造型来讨得他人的欢心。我怎么还能再像飞蛾一样不顾一切地扑向爱情的火,让它把我这四十岁的人老珠黄的肌肤烫伤。我怎么可能再闯入围城中,任其中的不可知的烟雾重重混沌种种来把我的脑袋撞懵。
      我不想了,也不会了。孩子就是我的爱,她集我的亲情爱情于一身。世间一切皆空皆过客,唯有她是最永恒,最实实在在的。于是我任由我的头发白着,我知道我的头发白了,可我就是不想去改变它。任由人家说我脏说我邋遢说我恶心,我都毫不惭愧。
      我体会到了差生的心情。任别人怎么说怎么做,怎么打击,我就是一个油盐不进,不在乎。我连我自己都不在乎了,谁还能奈我何。
      于是,我的白头发就这样白着。管他冬夏与春秋,管他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领导平民美女帅哥。管他是谁,我根本就不在乎别人在不在乎。
      只是,我的头发的确白地太多太早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是什么事什么人让我的头发白了这么多。是那些事那些人,让我的头发白了那么多。
      我还无力挣脱使我处于泥淖的他们,我还无力挣脱泥淖中的我。
      我还是那个我,还是那个躯壳。
      所以一头白发又算得了什么。
      几乎是每天半夜,等我看着身边的小娃娃甜甜地睡着以后,我还是会想起他,想着他说话的语气,感受着他语气里的暖和气,我的冷冷的身心才能得到片刻的疗愈和抚慰。
      端午不会聊天,不会跟我说知心话,他从来不会跟我情意绵绵地说话,也不会跟我语重心长地八卦,也不会跟我你来我去地好好地讨论一件事情,谈论一个问题,他就是一是一二是二,吃饭就吃饭,做工就做工,冷不丁地一句话还会把我气地半死。我们俩个根本就聊不来,我悲哀的发现我们两个根本就聊不来。我当初为什么就那么迫不及待地认定了他,也许就是因为他的清纯、单一和简单吧。
      可是,那种简单有时候太单调了,单调地让我通体发寒。我们两个从始至终也没有过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我渴望说话,因为我在家没有人跟我好好说话。他不跟我好好说话。于是面对他,我几乎都是愁眉苦脸的,我内心的渴望变成了抱怨。他只知道我蛮横、霸道,他不知道我内心的雪有多厚,他不知道我内心的雪都是他给我的。他不知道,夫妻之间除了穿衣吃饭,还是可以好好地说说话的。
      但我也知道他的好。他头脑简单,对谁都这样,他不是中央空调,他不会跟谁都假惺惺骚轰轰油腻腻,他不会跟谁都兽性大发缠缠绵绵。于是我对他还是很放心,我对他没有什么猜忌和担心。他应该没有那些想法。他应该知道,他的确没有那样棒的身体,那么多的金钱,和累地要死要活之后多余的精力,去跟谁腻腻歪歪甜甜蜜蜜了。他也应该知道,没有谁会像我那样,会在明知道他身体状况不佳的时候还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了。
      其他的人就好吗?很难说。也许,除了巧舌如簧唇蜜腹剑,除了临时起意的包藏祸心的奸诈和诡计,其内里,不会比端午更好了。谁会像端午那样容忍我,谁会像端午那样疼爱宝宝,谁会像端午那样挣了钱大部分都给我来养家,自己只留一小笔钱来加油和零花。谁会像端午那样,跟我一起,吵吵闹闹,还是不离不弃。谁会像端午那样踏实,他没心没肺,不会说不会道,可是他也同样不会算计,不会奸猾,不会阴谋诡计,不会尔虞我诈。
      想想这些,我也就知足了。
      谁知道,换做他人,就不会给我的生命带来更大的雪呢。
      我都四十了,不惑之年了,庸俗的老女人了。我是知道感情是用钱来表达的了。我爱我的孩子,所以我舍得为她花钱,我想给她买很多东西,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她还需要什么,她还缺点什么,她的吃穿用度够不够,充足不充足。同样的,我对我的老公也是如此。
      这才是爱,这就是爱。当然,我不指望靠谁来捞一笔。同样的,谁也别来算计我骚扰我,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
      可是,如果哪个王八犊子胆敢只想跟我动动嘴皮子,却不跟我谈钱,我会跟他说:“滚你妈的蛋吧!有多远滚多远!别扯你妈的犊子了!”
      我这样胡思乱想一阵儿,看看我身旁的宝宝。她闭着眼睛熟睡着。我亲亲她的额头。噢,宝宝,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比你更重要。妈妈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忍受,我可以忍受所有的雪,只要我的儿能够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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