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

　　第二百零六章省城迷雾

　　省城的天空灰蒙蒙的，压抑得如同周砥此刻的心情。他婉拒了市驻省办安排的接待，独自入住在离省国土资源厅不远的一家普通商务酒店。此行目的敏感，他不想惊动任何人，尤其是那些可能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中午时分，上岛咖啡厅角落里，周砥见到了省国土资源厅政策法规处的处长王洋。多年不见，王洋发福了些，眼角添了几道细纹，但那双眼睛依旧透着业务骨干特有的精明和审慎。

　　“老同学，好久不见，你这可是贵脚踏贱地啊。”王洋笑着握手，语气热络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哪里话，是我冒昧打扰才对。”周砥笑着寒暄，点了两杯美式咖啡。

　　几句闲话过后，周砥切入正题，将梨安县新能源产业园用地指标被卡的情况委婉道来，只说是遇到政策理解上的困难，想请教老同学。

　　王洋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咖啡勺。“周砥啊，这事儿……有点复杂。”他压低了声音，“你们梨安那个项目，本身没问题，预审也确实过了。但现在卡就卡在市里那个新区规划上。”

　　他看了看四周，声音更低了：“厅里现在分歧很大。一部分领导认为，应该等市里新区规划正式获批后再统一安排用地指标，避免将来规划调整造成冲突和浪费。另一部分领导则认为，不能因为市里的规划不确定就耽误下面已经成熟的重点项目。关键是……有领导发了话，要求‘慎重’、‘统筹’。”

　　“发了话？”周砥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是哪位领导？”

　　王洋面露难色，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便多说了。总之，现在主管审批的刘副厅长压力很大，倾向于放一放，等明朗再说。你找他，估计也是这个结果。”

　　周砥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有更高层面的干预。“王处，你也知道，企业投入巨大，工期耽误不起。而且省里市里都强调要优化营商环境，这样卡着，恐怕……”

　　“我明白，我明白。”王洋叹了口气，“道理谁都懂，但有时候……哎，这么说吧，现在厅里有人传言，说市里某位主要领导对你们梨安有点……看法，觉得你们有点冒进，不太配合全市一盘棋的大局。这种风声一起，谁还敢轻易给你们开绿灯？”

　　市里主要领导？看法？冒进？不配合大局？

　　周砥瞬间明白了。这根本不是政策理解问题，而是赤裸裸的权力打压！那位因为匿名材料而被触及利益的市领导，正在利用其影响力，从更高层面、更隐蔽的角度对他进行围剿！用地指标，只是一个发难的借口。

　　“谢谢老同学坦诚相告。”周砥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诚恳地说，“那以你看来，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争取一下吗？”

　　王洋沉吟片刻，低声道：“除非……能找到更有力的支持，让厅里觉得支持你们的风险小于卡你们的风险。或者，市里那个新区规划能尽快明朗，而且明确将你们产业园纳入核心区，这样指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但这两条路，哪条都不好走啊。”

　　更有力的支持？省里？谈何容易。新区规划明朗？更是遥遥无期，而且即便明朗，也未必对梨安有利。

　　这条路，似乎被堵死了。

　　离开咖啡厅，周砥的心情更加沉重。王洋的话证实了他的 worst fear，对手的能量远超想象，甚至能将触角伸到省厅层面。他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挣扎，缠得越紧。

　　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让项目停滞，让投资者失望，让对手的阴谋得逞？

　　不！绝不！

　　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深吸了一口省城浑浊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既然正常的渠道走不通，那就只能用非常规的手段了。

　　他拿出手机，翻找通讯录。他记得，省委政策研究室有一位副处长，是他早年参加全省青年干部论坛时认识的，两人对区域经济发展的某些观点颇有些投机。或许，可以从他那里，了解一下省里对平湘市新区规划的真实想法和高层风向。

　　电话打通了，对方听到是周砥，有些意外，但还是答应晚上一起吃饭聊聊。

　　晚饭安排在一家僻静的私家菜馆。省委政研室的副处长张昊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略显书生气的中年男子，但谈起政策来思路清晰，见解独到。

　　几杯酒下肚，话题自然引到了平湘市的开发区整合上。

　　“周县长你们梨安这次可是赶上风口了。”张昊推了推眼镜，“省里对平湘市打造省级高新区、提升区域竞争力的思路是支持的，但具体方案……争议不小。”

　　“哦？主要争议在哪方面？”周砥不动声色地问。

　　“主要是定位和范围。”张昊侃侃而谈，“一种观点认为，应该依托现有市区基础，向东拓展，重点发展高新技术服务业和研发孵化，打造创新核心区。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应该跳出老城，在更靠近高速枢纽、土地资源更充裕的区域规划一个产城融合的新区，制造业和服务业并重。你们梨安那边，正好处在两种方案的交叉地带，所以比较敏感。”

　　周砥心中一动。原来如此！梨安的地理位置，使其成了两种发展思路博弈的前沿。

　　“那省里更倾向于哪种方案？”

　　“目前还在讨论，没有定论。”张昊摇摇头，“不过，听说分管发改的赵副省长更看好产城融合的模式，觉得发展空间更大，后劲更足。但市委秦书记好像更倾向于第一种，觉得见效更快，更能依托现有基础。”

　　省领导意见也不统一？周砥敏锐地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破局点。如果他能让省里支持产城融合模式的领导，看到梨安新能源产业园的价值和潜力，或许就能绕过市里的掣肘，直接从省里获得支持！

　　但这同样风险巨大，意味着他要公开站队，甚至可能彻底得罪市里那位主要领导。

　　这步棋，险之又险。

　　晚饭后，周砥谢绝了张昊后续的安排，独自返回酒店。他需要冷静地权衡利弊。

　　就在他走进酒店大堂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电梯间走出来，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周县长？”

　　“沈主任？”

　　周砥和沈清荷同时愣住，惊讶地看着对方。沈清荷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手里拿着公文包，似乎刚结束工作。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我来厅里协调点项目上的事。”周砥含糊道，随即反问，“你呢？在办案子？”

　　沈清荷点点头，目光扫过周砥略显疲惫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嗯，有个案子需要过来沟通一下。你……事情办得还顺利吗？”

　　周砥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不太顺利，遇到点麻烦。”

　　沈清荷沉默了一下，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住哪个房间？”

　　周砥报了个房号。

　　“等我一下，我回房间放个东西。”沈清荷说完，快步走向电梯。

　　周砥回到房间，心情有些复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沈清荷。她看起来清瘦了些，但眼神依旧明亮锐利。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周砥打开门，沈清荷站在门口，已经脱掉了外套，穿着简单的衬衫，显得干练而清爽。

　　“进来说吧。”周砥侧身让她进来。

　　房间不大，两人坐在靠窗的小沙发上，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周砥简单将用地指标被卡、省厅的纷争以及了解到的省里市里关于新区规划的博弈情况说了一遍，省略了匿名材料和打手死亡等敏感信息。

　　沈清荷静静地听着，眉头微蹙。“看来，对方是铁了心要把你压下去。从省厅层面卡脖子，这手确实狠辣。”

　　“你有什么建议吗？”周砥看着她。

　　沈清荷沉吟片刻，道：“直接硬碰硬，你现在吃亏。或许可以尝试迂回一下。”

　　“怎么迂回？”

　　“省里不是有领导支持产城融合吗？你可以想办法让你们产业园的项目，进入到支持这一派领导的视线里。比如，整理一份高质量的报告，突出你们项目对未来潜在新区的示范和带动作用，强调其战略价值和紧迫性，通过一些可靠的渠道递上去。如果省领导批示了，厅里的压力自然就小了。”沈清荷分析道，“但这需要精准把握省里的动态，而且递材料的渠道必须绝对可靠，否则可能适得其反。”

　　周砥眼睛一亮。这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沈清荷在省纪委，对高层动态和派系关系的了解远比他深入。

　　“可靠的渠道……”周砥沉吟着。

　　沈清荷看着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如果你信得过我，报告弄好后，我可以帮你看看，或许……能找到合适的递送途径。”

　　周砥心中一热，涌起一股感激。他知道，沈清荷提出这个建议，意味着她要承担相当大的风险。“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影响肯定有，但要看值不值得。”沈清荷目光清澈地看着他，“我觉得，梨安的项目值得。而且……我相信你的判断。”

　　一句“相信”，重逾千钧。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信任。窗外的省城灯火璀璨，房间内却异常安静，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谢谢。”周砥郑重道。

　　“不用谢。都是为了工作。”沈清荷移开目光，站起身，“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报告尽快弄，弄好了发我加密邮箱。”

　　她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轻声道：“凡事小心。”

　　说完，她拉开门，快步离去。

　　周砥站在房间中央，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良久未动。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清冽的气息。

　　省城的夜，迷雾重重。但此刻，周砥的心中却仿佛亮起了一盏微灯。

　　他不再犹豫，立刻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起草那份关乎梨安新能源产业园命运的报告。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但他必须一试。

　　笔尖在屏幕上飞快移动，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他将梨安产业园的项目优势、产业规划、对区域经济的带动作用，尤其是其对未来可能设立的产城融合新区的核心引擎作用，阐述得淋漓尽致。

　　写完报告初稿，已是凌晨。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通过加密渠道发给了沈清荷。

　　做完这一切，他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省城的阑珊灯火。

　　接下来，就是等待。等待沈清荷的消息，等待省里的风向，等待命运的裁决。

　　他知道，自己已经将沈清荷也拉入了这场危险的博弈之中。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省城的迷雾之外，黎明似乎还很远。但既然已经选择了刀尖起舞，便唯有全力以赴，舞至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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