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此时，已然近午。
　　三人一起上山，边走，我边诧异问玄清：“清哥，现在边城这么冷，竟然有蛇？”
　　玄清向我解释——据当地人说，那其实不是真的蛇。真蛇无足，腹下生鳞，且冬日休眠。而辉山这个物种虽体型像蛇，但腹部没有鳞片，仔细看有四只极短小的爪，生于腹部两侧。而且冬日并不休眠。但因它体型像蛇，所以被当地人称为寒蛇。
　　“好可怕！”我听着名字就有些不寒而栗。
　　甄嬛却轻松道：“咱们都买了蛇药，你又有武功在身，竟也怕成这样？”
　　听她这样嘲我，我亦有些汗颜，向玄清道：“清哥，这山顶的风光很美么？”
　　玄清笑道：“山顶没什么风光。不过——”
　　“不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便风光无限了。”甄嬛接口道，顿了顿，笑色生春：“不知甄嬛说的可对？”
　　玄清愣了一愣，笑道：“娘子有所不知。这辉山虽属长白一脉，但周围地势皆较为平坦，登顶想看众山之小，怕是看不到的。”
　　“哦？”甄嬛诧异不已。
　　玄清继续向我道：“辉山此处虽是孤峰，但地势也有两千多米。山顶孤冷，回望红尘，可见村落横陈，屋舍参差，亦清晰可见穿村而过的街市上商贩走卒，吆喝买卖。仿佛一幅巨大的红尘画卷，栩栩如生。更会使人觉得，原来那红尘深处，才是人间最温暖的地方。那些普通乃至简陋的屋宇下，住着的必是对对平凡的夫妻，过着温馨和睦的生活。……”玄清说着话，不自觉的握了我的手。感受着他手上传来的温暖，听着他这般温馨而又动人的话语，我的心肠在瞬间柔醉如浸春风了。
　　却听甄嬛冷笑了一声，“那些简陋屋宇下，如何见得便是住着平凡和睦的夫妻？常言道——贫贱夫妻百事哀！”
　　一句话，仿佛冬日的一盆冰水，将人的心泼的身心俱冷。然而，她的话未必不是事实。我看到玄清怔然怒了怒，继而保持了缄默。
　　望着玄清固执又生气的样子，我心底的柔情竟如春草般默默滋长，连绵不绝。不自觉的握紧了清的手——“清哥，无论你要过什么样的日子，碧儿都永远陪着你。……”
　　玄清这才渐渐欢喜了面容，吁了口气，复又笑道：“我方才的话，还未说完——辉山顶上，不仅可以看到这些，北朓赫赫，可见大漠黄沙，风烟漫卷……，落日旌旗下，胡人的帐篷累累如塚，兵士出没其中。……”
　　“哦？”我亦欣喜起来，“那便是清哥在信中提到的风景了？碧儿今日终于有幸与清哥一起得见了。”
　　“不过是万里黄沙，还有一些胡人的兵罢了——哪里有什么好看呢？”甄嬛笑道。
　　我瞥了她一眼，不知此刻她为何总是煞风景。只握紧了清的手，挚诚道：“与清哥在一起，人生何处不是风景？但若离了清哥，纵是身处隋堤汉苑，玉瓦银搂，在碧儿看来，亦不过寻常。”
　　闻此言，玄清已是欣慰之至。彼此默契无言中，互相握着的手，唯有更紧。
　　许久，玄清悠悠叹了口气，“碧儿，诚然你我行过之处，皆为风景。但，你以为清哥带你来此，便是来看沙子的么？”
　　“那还有什么？”我好奇不矣。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
　　“哦？”我心中不禁一紧——原来在清的心目中，功名与归隐之念，是同等重要的。昔日他曾与我讲，赫赫日趋强盛，早晚为大周之患。清自诩为皇室一员，以他的责任感，届时他岂能袖手旁观？一念及此，不禁有些郁郁不乐——“清哥，你好矛盾！”
　　“并不矛盾。”玄清顿住了脚步，转身面对着我，双手握了我的肩膀耐心道：“男子汉大丈夫生于世上，若无半点抱负理想，也算的男人么？清哥承望有一天，能与你携手归隐于山林，但必待我功成之后，方能心无旁骛，与你纵情草野山林，日日相守。……”
　　这些个大道理，他素日也曾对我讲过，今日又讲，不知为何，只觉心酸，乃至眼中氤氲了泪水。什么也不想顾，只将身扑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哽咽道：“碧儿是个小女子，小女子才不要懂那些大道理！小女子只求和自己的夫君在一起，生生世世也不分开！……”
　　玄清亦拥紧了我，似仰首感慨，语声亦含了沙哑——“碧儿可知清哥所有豪情壮志，皆因你而生？此生若无碧儿，功名不过一纸浮云，归隐也只是长路青霜……”
　　我愣住了，缓缓将身伏起，仰头恰好看到清真挚的面容，他的身后，秀丽峰峦静伏，托着澄澈如玉的天空。……
　　正在痴痴凝望，忽然听到远处山林中有人啊的大叫了一声，接着便是几声痛楚的呻吟。
　　玄清第一个反应过来——“不好！有人中了蛇毒！”他说着，立刻转身就走。
　　我立刻追随而上。远处的呻吟声，几声之后，便断绝了。玄清在前转过一个山坳，望着眼前的树林，便有些发呆。我追上了他，指着一个方向道：“清哥，好像是那边！”
　　“好！”玄清立刻冲进了树林，我紧随其后。身后听到甄嬛气喘吁吁的声音，还透着恐惧——“你们等等我啊！……”“这里有蛇，你们怎么可以……”
　　甄嬛素日娇贵惯了，即便出宫到了凌云峰，一些粗活重活，也全有瑾汐和静安干了。不像我和玄清，我从小习武，玄清则素日惯于徒步山水，脚力如风。方才为了三人同行，我和玄清刻意放慢了脚步，但现在可没法子等——救人如救火。
　　玄清冲到林中，走了几十步远，再仔细辩听，好在又听到一点微弱动静，立刻向着事发之地冲了过去。但他冲到近前，却望着眼前的一切愣住了。
　　我赶到了他的身边，只见眼前是一男一女，倒在地上的身体剧烈颤抖着有如筛糠，脸上已经泛起了不正常的青黑色，都双目紧闭，口角吐着白沫。两人看年岁似在四十左右，看衣着服饰，是大周的子民，且身着锦裘，莫非是经商的？但向他们脸上看去，不禁有些诧异——尤其是那男子，胡须连鬓，发髻卷曲——并不像中原人。莫非是胡人？但不管是什么人，见死不能不救。我诧异向玄清道：“清哥，你怎么不救他们？”
　　玄清依旧怔然不语。我顿了顿足，提醒他道：“清哥，你再不救他们，他们就死了！”
　　玄清还是无语。我大急，伸手向他怀中摸索着掏出了两个药瓶，“清哥，这药，怎么用？”
　　“一个外敷，一个内服……”玄清木然道。
　　我立刻冲向了中毒的男女，因那男子近些，便先蹲下来替他上药。但想此时天气寒冷，两人衣服穿的厚实，足上又蹬着筒靴。能受伤的地方只有脸部，脖颈，双手。于是蹲下来为他快速检查，果然在那男子的右手背上发现了一处伤口，抓住他手时，只觉手指触碰的男子的手心处十分粗糙，似有老茧横亘。
　　因为中了剧毒，原本不大的伤口因肿胀而翻张起来，显然是被蛇虫的利齿所伤。我利索的打开了药瓶，在他伤口上洒了药粉。又从另一个药瓶里，倒出一粒药丸，却不知如何撬开那男子紧咬的牙关，不禁着急回头——“清哥，你快来帮我啊！”
　　玄清这才走过来，蹲下身，伸手对着那男子的脸颊便是狠狠一拳。我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心想清怎么这般不客气？忙忍着恶心，趁机将药丸塞进了那男子的口中。那男子似还有些知觉，药丸竟缓缓被他咽下了喉咙。
　　接着，便又救那女子。玄清在身后叹息道：“你不必费心救她了。这女人怕是没得救了。”
　　“啊？”我吃了一惊，仔细看那女人，她的身体已不似方才抖的厉害。乌青的脸上，空自翻着惊惧的双眼，紧锁的眉头，似昭示着不尽的痛楚。
　　“他们两个人中毒不是前后脚么？为何那男子还有救，这女子便没救了呢？”我哀而不解。
　　玄清解释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女子中毒的部位是颈部。颈部是要害之处，毒气归心较快。”
　　“她被毒蛇咬中了脖子？”我越发诧异。说话间，甄嬛也从后赶了过来，见此情景，便在玄清身边默默听着。
　　“一般情况下自然不会咬到脖子。依我推想，大概是这样情形——你看到这把刀了么？”
　　我顺着玄清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把长刀，落在离那男子不远的地方，地上还有些被斩落的枯草，凌乱散落。玄清继续道：“那男子随手用长刀斩劈这里的枯草荆棘。不料惊了草丛中的寒蛇。那寒蛇跳了出来，咬中了男子的手。而那女子是为了救男人，伸手去拽蛇尾，却遭了蛇的反扑，所以被咬中了脖颈。”
　　原来这女子是为了救她的夫君而中毒无救的。那是不是——她很爱他的夫君，她的夫君，也同样爱她？我心里悲伤极了，俯下身为那女子检查伤口，果然在她勃颈下发现了伤痕。我还是将大量的药粉洒在了她的脖颈上，另一个药瓶里的药丸还多的是，给她吃一粒吧，万一会有奇迹发生呢？
　　那女人的上下牙齿也不似男子紧紧咬扣，我伸手照着她的脸颊轻轻一掐，她便张开了口，我一连倒了好几粒药丸进去，可是，她已不会吞咽了。
　　我求助的看向玄清，玄清的眼神悲悯而无奈：“碧儿，你这样做，不过白白延长她的苦痛罢了。她原还本剩一刻的痛苦，若吃下了这些药丸，那痛苦便延至了三刻。又何必呢？”他说罢，便转开了头，不忍再看那女子。
　　“可是，可是，便一点法子也没有了么？”我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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