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

　　被搪塞了一句后，陈忘果真安分多了，眼神不再有意无意地看向无忧，便端正了坐姿，看向贺枝，道：“青龙方神旧事，不知贺仙君还记得多少？”
　　贺枝略微一笑，抿了口茶，道：“小仙愚钝，自三殿下即位方神后，便是日理万机，能和小仙说上话的时日便少了不少，所以……”
　　陈忘笑道：“不必做个引子，直说便是。”说着，顿了顿，又道，“我还是比较好奇，贺仙君是如何与青龙方神相识的。若我看的不错，你们年岁上差了上千岁，依着青龙方神的性子，不像是喜爱交友的人，尤其交的还是贺仙君。”
　　贺枝欠笑，道：“我和三殿下相识，也是一个偶然。”
　　陈忘：“哦？”
　　贺枝继续笑着，道：“小仙原只有半把仙锁，而另外一半，就在三殿下的手中。”
　　陈忘也不揣着明白装糊涂，直接明了道：“是你和祈福故意让给青龙方神的？”
　　贺枝没想到陈忘说话如此直截了当不留情面，虽说他和祈福双双设局构陷江夜是不争的事实，但是这样的事情被直接说了出来，还是有一种遮羞布被忽地扯去的羞愧。
　　贺枝道：“……是。”
　　陈忘挑眉，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又道：“那后来呢，你让仙锁于青龙方神，也未必一定要和青龙方神交好不是？”
　　贺枝道：“殿下说的是。可能我和三殿下都是东境仙宫之中的落寞之人，所以就走到了一起。”
　　陈忘奇道：“落寞之人？青龙方神那时是东境大帝的儿子，而你，是东境享有盛名的药师，哪里来的落寞一说。”
　　贺枝道：“殿下有所不知，小仙从前碌碌无为也无人问津，而三殿下幼时，日子也并非一帆风顺。”
　　陈忘抿茶，抬手示意贺枝把话说下去。
　　贺枝便道：“记得有一次，三殿下似乎才十岁，生过一次病。那时正逢夏末秋初，寒暑交迭，三殿下不慎染了风寒，病得虽然严重，但身为仙人总不致命，就一直在月佘宫中将养着，消息也没有走出去。又巧，那时赶上了中元节，凡间多有鬼神之说，那天是一众仙神降福解厄的大日子，宸妃娘娘，也就是三殿下的生母，那日并没有来得及去见三殿下，也没有遣派药师或仙侍去侍疾。”
　　陈忘对于这种凄凄惨兮的故事并不动容，毕竟是历经过生离死别的人，若是自己历经过了苦难，再去听旁人的，都觉得不再引人入胜了。陈忘深色坦然，道：“许是忙，没工夫过去。”
　　许是讲述过去会牵动人的柔情来，贺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也含着一丝悲情。只见他摇摇头，道：“不，就算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凡是与三殿下有关的事情，几乎无人过问。三殿下那时还是个孩子，可能是有两个兄长的缘故，人就显得人微言轻，不为人注意，少有人管教，久而久之，也就不愿受人管教了。”
　　陈忘颔首，道：“所以你心疼他，便时常去探望他，一来二去，你们就成了朋友？”
　　贺枝点点头：“是。”
　　陈忘眯起眼睛，问到：“你当真心疼他？你觉得他需要人心疼？”
　　贺枝道：“如果三殿下没有毅然决然地选择弑兄，那么，他确实是一个值得人心疼的孩子。”
　　闻言，陈忘不禁嗤笑，道：“你若是真的心疼他，就不会继续把他引向弑兄的歧途。说到底，你还是更心疼你自己一些。”
　　贺枝抿嘴，并不说话。
　　陈忘举杯，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道：“如你所说，青龙方神那时尚且年幼，无人管教，若是真有圣人引路，他又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贺仙君，我说的对吗？”
　　贺枝猛然抬头，眼睛不敢看陈忘，却又不得不看，飘摇不定须臾，才道：“殿下说的自然是对的。”
　　陈忘放下杯盏，推向案几中，一旁的无忧见了，便俯身过去添茶。陈忘并不制止，只是对贺枝道：“如果你口中的青龙方神只是一味地悲情，我觉着也实在乏味。”
　　贺枝停顿片刻，似是在思考，思量片刻，他道：“有一事，是在三殿下志学之年时发生的。那一年，三殿下刚刚得了改换仙锁的禁文，甚为欢喜，也是趁着夫子疏于管教，便从仙宫偷偷离开，去了凡间。”
　　陈忘一边接过无忧递来的杯盏，一面蹙眉，疑道：“他此行是去玩乐，以他的性子，倒不象是会带着你一起。”
　　贺枝道：“三殿下确实没有带着小仙一起过去，是小仙自己跟过去的。三殿下年幼，下凡的次数也少，于人间世故一知半解恐生事端，小仙便自作主张跟了过去。”
　　陈忘道：“是你自作主张还是祈福命你跟去的？”
　　贺枝道：“是小仙自作主张。”
　　陈忘便又蹙眉，放下杯盏，道：“祈福竟然对自己亲生的幼子如此心薄吗？”
　　贺枝想了想，便和盘托出，道：“实不相瞒，其实宸妃娘娘在知晓自己腹中怀有二子，且一子已有青龙之像的时候，有想过要不要堕去一子，如此一来，也无需什么赝神，只要确保青龙于祈福并无二心即可。”
　　陈忘暗自吃了一惊，道：“也就是说，青龙方神如今能活下来，都是万幸。”
　　贺枝点头。
　　陈忘不禁感慨：“那青龙方神还真是要谢过祈福的不杀之恩了。”
　　贺枝一笑，不置可否。他道：“那一日是我见过三殿下最开心的日子，他去了昭合，正逢一户人家的千金出阁，他没见过这种喜事，送亲的队伍他跟了一路，到了新郎府上的时候，也险些一脚踏入门中。不过后来他还是略施小计进去了，在席上胡吃海喝，但因为无人相识，到后来被当做是叫花子蹭吃蹭喝给赶出来了。”
　　陈忘闻言挑眉，笑道：“还有这样的事？”
　　贺枝面露谦虚，道：“也只此一次，再后来三殿下又收敛了许多。不过那一日，三殿下说了一句话，我记得很深。”
　　见贺枝忽然不再说话，神情又复悲切，陈忘便问道：“什么？”
　　贺枝的眼神略显呆滞，视线不知飘落到了何处。他道：“三殿下当日说，世间繁华如云，喜乐如星，这样多的日子，他跻身一个也无伤大雅。”
　　闻声，陈忘不禁蹙眉。又是这样苦情的戏码，纵然有言辞精雕细琢，但仍旧经不起推敲。他不是一个能为旁人的忧愁而悲切的人，有时候即便是亲眼所言也能不为所动。一个人的经年风霜，并不能由经言语，转瞬便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猜到陈忘可能不爱听这些，贺枝便换了话锋，道：“还有一次，是三殿下逃了夫子的课，跑去骑马。”
　　陈忘道：“夫子？可是那位陆离神君？”
　　贺枝蓦地抬头，惊诧地看着陈忘，道：“殿下如何得知？”
　　陈忘道：“夏末时你们去的如梦令，几次三番提到了陆离，我怎么会不知道。后来呢？”
　　贺枝便收了惊讶，续道：“后来，那匹马不知为何硬要往池水中跑去，结果将三殿下摔进了藕花池里。”
　　陈忘不禁失笑，道：“果真是童年乐趣多。这些事情，估计青龙方神自己都不记得了，你却还记得。”
　　贺枝也赔笑，道：“没法子，每个人的习性不一样，记的的回忆也就不一样。”
　　陈忘道：“贺仙君倒是通透，只做药师未免淹没人才，待日后大计甫成，贺仙君可愿归附北冥？”
　　贺枝道：“届时四海一统，哪里还有四方之分？小仙便是天下的散仙，走完这一程，便打算归隐山林了。”
　　陈忘颇为惋惜道：“真是可惜。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贺枝赔笑道：“方神殿下言重，小仙修为浅薄，恐怕也是不能胜任。”
　　陈忘也不再来回拉扯，说完便望向窗外。此时子夜，是长夜最幽暗的时候，听着窗外急促的风声，像是还在飘着雪。隆冬时节，夜里总是最为天寒地冻的时候。
　　陈忘拿过茶盏，清茶已经有些凉了，他举杯饮尽，道：“天色已晚，雪大路滑，不如贺仙君今夜先留在玉瑶台，我已命人为仙君备下了厢房，不如先引仙君过去吧？”
　　贺枝起身，也望了眼门窗外。虽然看不真切，但仅从呼啸敲打的风雪声来看，此时外头一定严寒，雪急似刀，留在玉瑶台看上去倒是一个温和的抉择。于是他点头，躬身作揖，道：“那便谢过殿下。”
　　陈忘遂也起身，笑道：“举手之劳。”说完，他摆摆手召仙侍入殿，引了贺枝退入水榭东角的厢房。
　　待贺枝走远，陈忘方才迈步走向窗边。只见他将窗户仅剩一寸的罅隙掩上，抬手运灵，施法布了个结界，做好这一切后，他又走回到案几旁，在方才贺枝坐过的位置上停下，道：“问了这么多，应该是够了。”
　　无忧道：“只要提到了陆离神君，就已经是万事大吉了。如今只待贺仙君睡下，便能进如梦令。”
　　陈忘看着无忧，道：“无忧。”
　　无忧道：“什么？”
　　陈忘道：“你是真心想帮青龙方神？”
　　无忧道：“自然。我帮他，亦是在帮湘芷月神君，在帮东境。”
　　待无忧说话，陈忘忽然一言不发，就这么沉默地看着无忧。不知道是不是方才贺枝说的那些悲切的故事起了作用，陈忘这时候的眼神也稍显落寞。
　　无忧知道陈忘在想什么，甚至，他已经猜到陈忘要说什么了。
　　灯火暖暖，亦明亦动，伽南送香，悠悠宁神。房内静的只剩下门窗外的风雪声，萧然凌冽，与房内的烛火暖炉尤为不相衬。
　　果不其然，片刻的安宁过后，陈忘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无忧，其实我早和你说过，外人面前也不必拘礼，你就当玉瑶台是自己的家，在家里做什么都行。”
　　无忧收了视线，落在了椅凳上。自从恢复了记忆，这时候，他总不敢贸然开口。万一露出什么破绽，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沉思片刻，他道：“殿下……”
　　陈忘忽然打断了他：“好了。你不想，就当我从未说过吧。”说完，他拿起贺枝方才用过的杯盏，凝神运灵，一丝不苟地抽取着上面贺枝残留的仙气。
　　无忧见状，也不再说话了。
　　只要杯盏上的仙气是贺枝本尊的，那么以此，借由方才贺枝遗漏出来的情感与回忆，就能做一个如梦令。这个如梦令并非全由陈忘掌控，更大程度上只是布在贺枝身上，由此延展出去，让贺枝自行去回忆，届时陈忘能回忆起什么，布下如梦令的人也就能看到什么。
　　屋子又复归方才的宁静，屋内的一切都是温暖宜人的，唯独门窗不断传来的风雪声格外突兀，猖獗肆虐，响个不停，瞧着这势头，这场大雪是要下一整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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