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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照護者
遠在北境的夜裡,細雪無聲,宛如一層輕紗自天際落下。
沙菲克古堡被霧氣與寒風包裹,厚重石牆浸著冷意,迴廊盡頭的燭火忽明忽暗,如在風中守望。
伊蓮娜推門而入。
室內藥草與銀粉的氣息交織,沉靜得只餘水晶導管的滴答聲,彷彿在替誰計量尚未醒來的時光。
她走向床邊,將斗篷拂開,照例檢查藥液濃度。
動作穩定而謹慎,一如往昔,不差毫釐。
——似在無聲告慰自己:「此心未懈,此志亦如初。」
就在筆尖落下的瞬間——
床上的人微微動了。
那動作細若游絲,幾不可察。只是指尖輕輕一顫,如同一縷氣息掠過靜湖,盪起最初的微紋。
伊蓮娜怔住,整個人彷彿被定在原地。筆尖懸在半空,還未及落下墨痕,心頭已先起一聲低顫。
這麼多年來,這副軀體始終沉沉無聲,魔力如被封於深淵,低伏得近乎死寂。
然而此刻,自他體內深處,有一道極細微的震盪悄然漾開。
那不是血脈的自然脈動——
更像一記跨越幽暗的回聲。
仿佛有人在極遙遠的彼端,以最輕、最執著的方式,喚了他的名——微不可聞,卻沉而有力,像是要將他從漫長的寒夜中牽回人世。
光影也彷彿被撥動,微微一晃。
瓶中的藥液泛起細碎漣漪,牆上沉睡多年的符文被驟然驚醒般亮起一瞬,又迅速黯下,像什麼力量在掙扎著浮出水面。
伊蓮娜屏住氣息,俯身靠近,試圖分辨那道魔力的本質——
冷冽如北境深冬的冰脈,純粹若誓約之力的回光。
然而其間卻纏繞著一縷陌生的黑氣,微小卻頑固,如同陰影企圖攀附光芒的邊緣。
那氣息既像覺醒,也像侵蝕。冷與暗交纏,似在爭奪這具軀體最後的安寧。
伊蓮娜心頭一緊,來不及細察,立刻舉杖鎮住魔力,低聲誦起穩息的古語。咒音如線,層層覆上,整間房間的光影方才重新止住混亂,回到那一貫的沉寂。
然而胸口那股悶意卻沒有散去。
反而像寒潮一般,自心底緩緩升起。
這份沉睡……並未真正鬆動。
不是他在試圖醒來——
而是有什麼存在,隔著夢境開始回望這裡。
門外傳來一聲輕響,像雪落在木階上的細聲。
伊蓮娜抬起頭,便看見奧黛麗推門而入。她披著厚重的披肩,肩頭與髮梢皆覆著未融的雪,寒意隨著她的步伐一同湧進室內。
「又下雪了?」伊蓮娜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吵醒那位沉睡者。
奧黛麗點了點頭,將手中的玻璃瓶輕輕放在桌上,瓶身撞觸木面時,發出一聲極輕的脆響。
「帶了一點新調的穩神劑。」
她的語氣平靜如常,連呼吸都未亂半寸。
但指尖掠過瓶身時,那一瞬極輕的顫意,仍悄悄泄了底——
像是長年累月的愧疚,在骨縫間磨出的習慣,無論如何都藏不住。
伊蓮娜看在眼裡,心中微微一沉,卻不言破。
她深知,有些傷早已不是靠語言能安撫的。
於是兩人皆沉默了。
室內只餘火光輕跳,水晶器皿的滴答聲如細雨落瓦,把這份沉寂撐得更深、更遠。
奧黛麗走近床邊,步伐輕得彷彿怕驚動什麼。
她凝視著那依舊沉睡的青年,眉目間交纏著克制與柔軟。指尖不自覺收緊,目光沿著他閉合的眼睫停了一瞬,才壓低聲音開口:「剛才……是他動了嗎?」
「嗯。」
伊蓮娜點頭,語氣輕得像怕壓傷空氣。
「只有一下。」
奧黛麗的呼吸微微停頓。
「魔力起伏?」
「短暫的共鳴。」
伊蓮娜答得簡短,卻帶著幾分未說出口的慎重。
奧黛麗眉間掠過一抹難以掩飾的陰影。
她俯身,將那青年胸前微皺的被角輕輕撫平,動作細緻得像在替一段斷裂的命運默默祈禱。指尖微頓,她低聲道:
「辛苦妳了,伊蓮娜。這些年……」
伊蓮娜立即搖頭,神色端靜如常,聲音卻更柔更穩。
「夫人,請別這樣說。」
她的眼神落在青年安靜的面容上,像是看著一盞被雪壓住的火。
「他屬於這座堡,也屬於沙菲克。」
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古老的堅定。
「守著他……本就是應當之事。」
「應當……」奧黛麗低聲重複,像將這兩字在心底一遍遍摩挲。
她的視線落在那一動不動的青年身上,長久以來壓在心上的沉痛在此刻終於透出一線裂痕。眼底亮起的一點濕意,宛如被雪反射的微光,藏得極深,又無法掩去。
「只是——」
奧黛麗的聲音低得近乎耳語,像怕驚動這間房裡最脆弱的某個命脈。
「有時我在想……若當年不是我們介入,他或許不必承受這樣的沉睡。」
那句話輕飄似雪,卻沉得像石。
悔意並未爆裂,只是靜靜滲了出來。
伊蓮娜沒有立刻接話。
她只是垂下眼,重新調整藥液流速,指尖沿著水晶管滑過,將那股方才微漲的氣息一點一點安撫回平穩。動作沉著、細緻,彷彿在替這沉睡多年的人撫平命運留下的皺折。
火光在兩人之間輕跳,映在石壁上,投下一層忽明忽滅的暖影。
誰也沒有再提起那個話題。
外頭的風拂過高窗,帶著北境特有的刺寒。
細碎的雪粒輕敲玻璃,聲音輕得像未成形的嘆息,卻在這靜室裡分外清晰。
屋內的溫度已重新穩住。
藥液循著水晶管緩緩流動,唯一的生息便是那幾乎聽不出的呼吸——
在漫長黑夜裡微弱起伏,像一縷不願熄滅的燭火。
伊蓮娜垂目,替最後一支符瓶調整角度,確保符紋對齊、流速匀稱。她的動作一如往常冷靜沉穩,卻帶著盈寸的耐心與守候。
奧黛麗站在不遠處,披肩被火光染上一層暖色。
她默默望著那瓶符光的微微閃動,眼神像隔著歲月在看一段未竟的路。
「睡吧,」她終於開口,聲音輕得彷彿怕驚碎夜色,「再多睡一會也好。」
那句話細如雪息,被北境的風一攜,便悄然散入窗外無邊的雪夜。
彷彿這古堡之外,天地亦替她輕輕應了一聲。
室內重新落回寂靜。
沒有語聲,沒有嘆息,只有燭火在寒風未至的角落中微明微滅——
像一顆尚未停息的心,
在漫長歲月裡,仍固守著最後一點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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