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蓬雪满天

　　郦沁舒在一日一日的消瘦。柳父柳母，钱慧宁，肃王妃，不少人都来看望。但都无济于事，郦沁舒再见过一面后，便再不见这些人。
　　唯独留柳父柳母说了许久。
　　“爹爹，娘亲，我并非柳韵倚，你们的女儿。从前想着，既然用了这个身份，这副躯壳，那便要做好这份事，担着这份情。也担心牵连更多的人。故不会言，不能言。如今，觉着怕是又要离开了，那便让您们少担心一会儿吧。我让您们太担心了。常觉愧疚，却无能为力，我对不住，深深对不住。对不住多无用的一句话。如今的我却只能对您二位说这句话。我大错特错。”郦沁舒拼着力气，但跪下前，被柳母一把揽入怀中。
　　“孩子，说什么胡话呢！”我怎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我们早知你不是我的韵倚。也明白你不是夺了她命而来的，又是个好姑娘，和韵韵有些相像。我们又何理由去害你呢。担心，不过是为人父母罢了，虽说是曾经的事了。孩子，你一定好好活下去，还唤我们一声爹娘吧。”
　　三人俱是泣不成声。
　　“郦沁舒也是柳韵倚。”
　　一个月后，郦清源入京。
　　郦大人苍老了许多，甚至无需安排，或许也没有人会认得那是站在高位几十年的郦大人。那是所有人，太子甚至是皇帝都要尊称一声郦大人。
　　那是日暮过后，天那边已经是黑压压的压下来了。
　　“父亲”。”这是郦沁舒十几日以来，情绪最激动的一次。
　　“小舒。父亲来了。”
　　郦沁舒的眼里有光，飞快的转头，再转身，奔向家人，用着可能是她最后的力气。
　　“父亲，对不起。”
　　郦清源泪眼婆娑，郦沁舒已经哭成了泪人。
　　“是父亲来晚了。想你了，来看看你，说说话。”父亲轻轻的拍着女儿的背。
　　郦氏祖训，嫡系一脉，不得称爹爹，娘亲，而要称作父亲，母亲，以防宠溺子孙。虽然他离开青州后，已不是族长，瑞儿也不是继承者，但依旧唤作父亲，仿佛那几个孩子也还在。
　　“我忽然想起刚知道怀你的时候，颖芝肯定也记得，我们一直都记得。你本就是上天给我们的恩赐。那时我们从南方山区的任上刚回来，到京城城外时，已是深夜，城门已关，想着明日一早便进城，你母亲忽然呕吐不止，延请大夫后，发觉腹中有了你，三个月了。那时候我们是又惊又喜，更是后怕，拉着大夫问个不停，大夫说无事，我们仍旧是不放心。十分紧张，我和你母亲眼泪啊都掉个不停，又自责又害怕，当然也是十分高兴。”说到此处，郦清源露出了笑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女儿稳定的听着。
　　“那个晚上，我们都没有睡着。从南方山区回来，路上便将近三个月，穿过无人之地，比起马车，更多的都是用脚，跨过溪水，翻过山岭，有时候还要开路，吃食更是不用说了，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路上风餐露宿，条件十分恶劣。没想到，你竟一直待在你母亲的怀里。那时我便跟你母亲说“这孩子一定是认定了我们做父母，一定是很爱很爱我们，也原谅我们的疏忽，是极大的缘分与幸运。我们必要更好更好的待这个孩子。把世间最好的都给她。”那晚好似星星特别明亮，是在京城外难得见的星空。我们就这样既高兴又担心中过了一个晚上，早上便派人告知家中这个消息。你祖父祖母也是俱惊，立刻派了医士前来，我还记得大夫叫什么，张明德大夫，他也说你母亲与你并无大碍，我们便更高兴，心却依旧悬着。那时，你祖母还去宫中请了一位太医过来，说是请其实是抓，十分巧合，便是如今的柳家家主。也说无恙，建议回府修养，我们便立刻乘着家中准备的马车回府。你母亲和你都平平安安的，家中都很高兴。虽然太医和大夫都说无事，但家中人依旧十分担心，毕竟和怀你哥哥时的条件差太多了。一路长途跋涉，也无营养。幸而，你很厉害，除了在京城外的那一次，颖芝再无什么反应了，唯一的那一次是你在提醒我们吧。故而后来便给你取名叫沁舒。”说起这些，郦清源的脸上更温柔，仿佛年轻了许多岁，再回到了那些时光。
　　“你在腹中时便是很聪明。后来，知微那时有五岁多了吧，在开蒙，孩童都是好玩的，他也不例外，只是被压着要做在学堂罢了，以往下了学，除了完成课业，便也和伙伴们一起玩，直到晚膳。但后来，一下学，便先来看母亲，再看你，陪着你们，你当时约莫七个月了，忽然有一天踢了一脚还是翻了个身，你哥哥察觉到你动了一下，吓坏了，忙叫侍从请人过来。你母亲笑答到，知微放心，是你弟弟或是妹妹在与你打招呼。这时他又高兴的快跳起来，把你祖父祖母都拉了过来。你祖父的衣袖上还有墨迹呢。等他们都来了，你又全无动静。然后知微便说，要他亲自告诉我。那日有一不得不去的答谢宴，颖芝也告知知微说，你父亲今晚不知何时回来，让他先休息。明日还有早课，他再陪了会你们的母亲，拿了一件我的外袍，再回自己房中拿了衣裳，在我回来的门处等候。等我回来时，已是非常之晚了，已过了二更。灯笼一照，我便看到知微在门侧睡着了，赶忙前去将他抱回房间。一回屋子，他便醒了。醒后第一句话，便是，父亲，今日母亲肚子里的小孩，弟弟或是妹妹，和我打招呼了。真的，我面上对他很是高兴，却有点担心他是否着凉。他又关心我，拿起我的手，问，父亲，你冷不冷，今日夫子教我们天象，告诉我们，说今晚会比昨晚更冷，我便知道侍从会替父亲备好，但怕准备的薄了，便从屋中拿了一件。他握着我的手说，父亲的手热乎乎的，应该是不冷。我笑了，说，多谢吾儿关怀，又说了许久，那也是漫天星辰啊。离开前，嘱咐他，明日父亲去问夫子问题，晨课毕后，便回来休息会。我摸了摸他的头，看他闭上眼睛，便要离开。知微忽然睁眼，说“不要责怪今晚为您守门的侍从们，那时夜色很重，他们二人并未认出我是谁，我又说是母亲吩咐，二人才让我守在门前的。我转身，看着他，答，好，为父不会责怪，吾儿早些休息吧。”
　　说起这些，郦清源也是泪水，郦沁舒哭出了声，他们都在深深思念着家人。
　　“你两岁时，我的母亲去世，两个多后，父亲也跟着走了。我内心无比悲伤，加之家族的重担在肩，朝堂的局势又风起云涌，诡谲多变，每日都是事务繁多。你母亲与知微也不轻松。家宅事，府外事，都不少。知微长大后课业繁重，闲暇时间俞来俞少。我也愈来愈忙，本来每日都要和他相处一会，却变成了五六日，但每日的课业与日常起居都会过问。你那时刚会走会说，有时悄悄的小来我的书房，有时让乳母抱着。其实不知你来过多少次，很多时间都在前厅议事。你来了，喊着父亲，却不要我抱，说父亲累，小小的人就站在我的椅子旁，还不及椅子高，但每一声父亲，都快化了我的心，我常常抱着你，你也是安静的坐在怀里，除了满墙的墨，以及我的衣袖上也俱是。有一次我忙的昏天暗地，胡子竟有三日未刮，你母亲一定是不要你来打搅我的，之前她因衣袖上的墨迹察便觉到你在忙碌时去找我，我对你说，父亲的书房，任何时候都可以进。你自己蹦蹦跳跳的进来了。我依旧把你放在膝上，你觉得我的胡子颇丑，便用墨水在我的下巴上画了胡子。但你十分贴心与聪明，书本，信件，凡事有字的纸，你从来没有弄脏过。然后我抱着你回屋，颖芝看到了，先是笑的合不拢嘴，然后我也笑。颖芝赶紧着人打了水来。命令我把你放下，你便在哀求我说快跑。我们便开始跑，你母亲在后面追，后来知微也加入进来。最来，她罚你将我脸上的墨都擦干净，自己将我乱七八糟的胡子刮掉。”往事仿佛如画卷展开，并不是悲伤，而是幸福。
　　“一转眼你便长大了，又有了瑞儿，虽然你时常把他作为你的玩具，但心中也是很喜欢你的这个亲人。你越长大我便越有些担心，心中不想让你离开。你将来的夫婿，我一直为你留意着。我的女儿，谁都嫁得，却不是谁都娶得。我看你和祁钰玩的很好，若是他，也无不可，万千流言，但不及你真心感受一分。只要这流言不会伤到你，这世人的唾沫又能怎样呢。只要他值得。却未曾想，父亲将你所托非人了，父亲更后悔自大，以为总能保护好你们。你哥哥死于设计，你郁郁而终，因着天大的规矩，明知道你不喜不适，却不拼力救你，觉得或许你坐在那个位置，一切便好了，结果你便再没有自己走出过宫墙。那时我知道消息，天便真的榻了。只有两个念头，进宫，带你回家，二是决不能让颖芝知晓，哪怕是假的。我扶着棺材从宫中出来时，心如死灰，此番天大的规矩能破，为何没有早些破了呢。只想着在前朝替你扫清障碍，只要太子需要郦家多一点就会对你好一点，才明白，你已经不愿再待在他身边了，那东宫便是牢笼，哪怕做了皇后，也便是被最尊贵的身份锁住了。锁住了身，也锁住了眉头。我们把你教的很好，你的身心都应该飞在广阔的天空，却让你进了只能看的到四方的宫墙。”郦清源脸上的泪纵横苍老的脸。
　　“无论是谁，在何处，在什么位置，都没有太多选择。原以为我的孩子们会多一些的。但有时候，没有选择是因为责任。小舒，你一直很厉害。”
　　郦清源不讲希望你好，有时候，希望也会压着人。
　　郦沁舒爱人，也有爱人的能力。家人，爱人，友人爱她，她也是。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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