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什么地方？”我好奇问道。
　　“百夷！”
　　“百夷？”我愣了愣——“那个地方难道不是大周的管辖之地么？”
　　“虽然名义上是，但，自你外祖去世后，朝廷再没有派过任何官吏前往管辖百夷。那里，如今是无人自治的状态。可以说有如世外桃源一般——帝力于我何有哉？”
　　玄清说罢得意的笑，我只是沉吟不语。隐居为民，便是那样简单的一件事么？况且，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为了脱离奴籍，得到眼前这般衣食无忧的安闲生活，付出了九死一生的努力。我怎么可能说放下便放下？
　　正在沉吟，忽听身后有人冷笑了一声——“荣华富贵，便那么令你放不下么？”正是甄嬛。
　　我侧了一眼身后，不禁有些苦笑——何时竟轮到她来嘲笑我贪恋荣华富贵了？
　　玄清携着我的手转过身来，清和笑道：“娘子如今倒是一副勘破荣华富贵的心肠。”
　　甄嬛扬眉一笑：“有什么好眷恋的么？”
　　“的确没什么好眷恋的。”玄清点了点头，“不过，昔日娘子盛宠，宫中最昂贵的珠宝赏赐，无一例外，皆流入了梨棠宫井。那时，清似乎也从未听闻皇兄提及娘子不爱荣华珠宝。”
　　甄嬛脸色一红，分辩道：“我当日在宫中，何尝不想求一份真爱？然真爱不得，才要厚宠。这有什么错么？”
　　清的口齿，自然也无甄嬛那般善辩，笑了笑，只道：“其实皇兄曾深爱贵嫔，只不过，皇兄并不知怎样去对待自己心爱的人，唯有投其所好，赐予重赏罢了。”
　　“厚赏薄赏，甄嬛今日早已抛开。昔年在闺中时，曾许愿‘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此念至今未灭！”
　　甄嬛铿锵而语，倒让我好不汗颜。偏在这时，只听对面橘林深处，有淙淙悦耳的琴声传来。众人都精神一振，玄清笑道：“莫非此中有人隐居？”
　　“咱们去瞧瞧，看看这里隐居了何方神圣？”我也好奇万分。
　　“好！”
　　……于是，一行人绕过橘潭，向对面橘林深处走去，橘林中，落叶积厚松软，似有人迹行过，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我们顺着这些痕迹向前走，果然琴声越来越近。唯恐惊了琴声，玄清示意众人蹑足潜踪，小心行进。流朱怀里的孩儿也颇为配合——香香的睡着。
　　眼前终于闪现一座四方的篱笆小院儿，而琴声便是从小院内的蓬门荜户之下传出来的。走至院门口，琴声忽然住了。显然一行人的行踪，已然被这里的主人发现。
　　玄清咳嗽了一声，率先大步进了院子：“敢问舍下有人么？我等行过此处，欲向主人家讨口水喝。”
　　话音放落，只见一个灰巾布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从屋中匆匆迎了出来，边走边道：“哎哟，是哪阵香风，吹来各位佳客，真使寒舍蓬荜生辉！”
　　他快步走出来，口中言辞也甚为客气，却没有请众人进屋。我上下打量着那书生，但见他四方脸堂，五官端正。看相貌透着忠厚可爱。玄清亦上下打量着这人，不禁叱的笑了：
　　“方才弹琴之人可是兄台？”
　　“哦，不才正是小可。”那人说着，仿佛不安，将手在衣服上蹭了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是湿的，大概刚刚洗过。
　　“兄台不打算邀请我等进屋坐坐么？”玄清好笑道。
　　“这……”那人有些结舌，尴尬道：“各位，不是打算喝口水就走么？”
　　显然这位主人并不欢迎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众人好不失望。偏玄清好奇之意大盛，非但不肯退去，还道：“这位兄台，我等方才走了半日之功，实在劳乏之至，还请兄台发发慈悲，容我等入舍歇歇脚吧。……”他说着，拔脚就向里走。
　　我差点笑出来，心想从不知玄清还有这般赖皮一面。只见那书生疾步上前阻止：“哎，阁下怎么不请自入呢……”
　　“在下便是要不请自入，兄台更待如何？”说着，玄清拨开书生，继续向屋里走。
　　我暗笑玄清耍赖也能耍到这般极致。偏在这时，忽听前方传来一串清泠泠的声音：“客人是要讨水喝么？——水来了。”
　　院中一下子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向门口方向望去。只见一位荆钗布裙的清瘦妇人，手中托着茶盘，从里向外，姗姗走了出来。她缓缓走至切近，向众人温婉一笑，便将茶盘放在院中的榆木桌子上。轻抬一抬素手——“客人请用茶吧。”
　　那妇人穿戴普通，乍看只觉无奇，再看才觉眼前一亮，仿佛一道靓丽的彩虹，呈现于雨后的晴空，清新而又惊艳。
　　我扭头看向玄清，但见他已然呆住了，脸上表情好不尴尬——他当然没料到原来屋里住的是个才貌俱佳的妇人。我忍着笑意，又看向眼前的佳人，诧异觉得仿佛哪里见过，真个眼熟。
　　只见那佳人略一福身，唇角微抻，闵然一笑：“原来是清河王爷驾到，佳仪与拙夫未曾远迎，有失礼数，还望王爷恕罪。”
　　这女子名唤佳仪？她还认识玄清！我诧异极了，脱口问道：“清哥，你认识她？”
　　与我的反应相似，那书生也诧异道：“佳仪，你怎么知道眼前的是清河王爷？”
　　佳仪望向书生，含情一笑：“你不晓得么？六王自在王爷之名，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看他背上那杆紫笛——”
　　玄清亦谦逊笑道：“姑娘昔日倪红阁头牌之盛名，同样誉满京城。”
　　“清哥！”我催他道，“你还没有说怎么认识的佳仪姑娘呢！”
　　玄清只是笑而不语。佳仪笑道：“能唤王爷为清哥的人，想来只有清河王府的正妃甄玉隐了。”
　　我听她直呼出我的名讳，也无暇计较，只是看着她有些疑惑。佳仪又笑道：“王妃以为，王爷是在倪红阁认识的佳仪么？”
　　“呃……”我一下子有些口痴，面庞亦有些发烧了。
　　“王妃的性格，果然不似一般贵族之妇矜持内敛。倒也不失率真。”
　　我不知她是褒是贬，只觉得脸上更烫了。
　　佳仪淡淡笑道：“佳仪自幼从名师苦学六艺十年，自以为天下无人能敌。偏听人说，有人技高一筹。那人便是京城的自在王爷。佳仪不服气，偏赶得一日，沛国公府豪宴，着人请我前去相陪。我嫌沛国公老迈年高，懒得前去，于是随口提出，若是清河王肯去赴宴，并且当庭吹笛一曲，佳仪便肯前去。不料沛国公竟然答应了。于是，佳仪也便出席了沛国公府的宴会，当然，有幸目睹了自在王爷的风采，也聆听了王爷高超的笛艺，佳仪自愧弗如。……”
　　原来是这般经过。我释然舒了口气，偷眼看向玄清，但见他唇角忍着一丝笑意，只向佳仪道：“姑娘过谦了。只是前些年听闻姑娘是各方诸侯府上的娇客，无人不争相趋奉。却没想到今日在这里巧遇姑娘。”
　　佳仪笑了笑：“各方诸侯争相趋奉于我，不惜抛珠掷宝，却是都想纳我为妾，却只有石生愿娶我为妻。是以，我没有接受各方诸侯的纳娶，却看上了诸侯的一个门客，与之私奔至此……”她说着，一双流波美目盼向石生，深情款款。
　　石生的脸上亦无限满足，轻轻揽过佳仪，搂在胸前。
　　好一对恩爱隐居的幸福佳侣。我深深为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感动了。玄清的目光缓缓投向我，眼中饱含期许。我当然晓得他眼中的期许是什么，只是向他笃定含笑——得夫如此，无论何时何境，我都会生死相随。何况是做一对隐居民间的恩爱夫妻？
　　正在这时，忽见佳仪脱离了石生的怀抱，缓缓向我身后走去，口中娇笑道：“这位娘子的形容与清河王妃有两份相似，只是比王妃更要精致貌美。在下猜想，莫不是当今皇上昔日的宠妃莞贵嫔？”
　　好犀利的眼神，我不由得暗自咋舌，待转过身来，只见甄嬛避不能避，只垂头站在了身后，面色尴尬通红，一语不发。
　　佳仪继续道：“怎么，被我猜中了？方才贵嫔娘娘目光灼灼如箭，恨不能杀了佳仪。怎么现在却一语不发了？”
　　被问到眼前，甄嬛索性不再隐忍，恨声道：“顾佳怡，我且问你，我兄长何处对不起你，我甄家何处对不起你，你要联合管家陷害我甄家至一败涂地之境？”
　　“你甄家何处对不起我？亏你问的出口！”顾佳怡呵呵冷笑起来，“你甄家要为朝廷效力也好，你兄长要打入汝南王一党也罢，与我一个弱女子有何干系？因何玩弄我之感情，败我名节？事后又将我弃之不管？你甄家此行，可是正人君子之为？”
　　“你本身便是个青楼女子，以接客为生。难道没有我哥哥，你的名声便会好到哪里去么？”甄嬛不屑道。
　　“你！……”顾佳怡几乎气的柳眉倒竖，石生亦有些不乐道：“当初谁人不知佳仪卖艺不卖身？各方诸侯，名流商贾为买佳仪初夜，出价千万金。可惜甄公子不废一文，便在倪红阁过了夜。过后却抛佳仪于不顾。若非佳仪自己争气，今日还不知是何光景！……”
　　甄嬛又道：“我兄长诚然利用了你，可他也赠你纹银千两，为你赎身，买了宅院安居。难道这还不够补偿么？”
　　“哈哈哈！……”顾佳怡仰天不屑的笑了，“我顾佳怡虽是青楼女子，然各方公子王孙竞相赠我之金银珠宝，能为我赎身上百次，更不要说什么买个小小的宅子安身了！”
　　原来，她竟是被甄珩玩弄利用过的那个女子？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看她眼熟，她之相貌，与宫中的陵容实有四五分相似！所不同的，是她们身上各自的气质。陵容出身寒门，性子恬静，面上显露的与世无争的悯然气质；而眼前这位顾佳仪，虽然洗尽铅华，然昔年出身泥淖而不染的孤傲凌人气息，依然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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