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分行

　　宿卫司的东都卫使刘像与崔家夙华的亲事定了下来。

　　在诸多宿卫使的主动相帮下，喜帖四飞，不管挨得上边挨不上边的官吏府中都会有一份，主打一个“来不来无所谓，主要是想让大家伙都知道这件大喜事”的态度。

　　周府也得了一份。

　　正红色的喜帖异常瞩目，章纠白一进书斋就发现了。将请柬拿在手中看了看，她心中十分感慨：“这两人竟真的要成亲了。”

　　同样的感叹，周荃珝白日在司隶台时也从伍德口中听到过。此时再听，依然忍不住失笑：“是啊，难得。”

　　“贺礼挑好了么？”

　　“未曾。”

　　章纠白撸起袖子给周荃珝研了会儿墨，看周荃珝提着笔始终不落她忍不住将笔接到了自己手里：“要不……先写份贺词吧？”

　　说完她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摩了半晌拳擦了半晌掌也没写出一个字，不得不悻悻将笔递了回去。

　　“话说如今刘像与崔夙华的喜帖都派进府里了，周二公子还不肯给我讲讲你与刘像之间有何渊源么？”

　　她移开中间的小屏风寻到自己的椅凳坐下来，胳膊往椅背上一架，闲适的语气里透着散漫，似只是随口一提。可她的眼神却落在周荃珝身上，望着他的侧脸不挪眼。

　　这番反应摆明了她这人对这件事有多好奇。

　　一个是守卫盛京东面街道的都卫使，一个是司隶台的按察使，这两个人怎么会认得的？

　　想当初，崔夙华在御史中丞府里中了毒危在旦夕，她觉得周荃珝或许知道些内情，特地问过他。他那时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小师姐以为我能知道什么？

　　被问到刘像为何会出现在那个小院的时候，他还说——这个问题小师姐该去问刘像，我非他，又怎会知晓他的行踪。

　　因为他的避而不答，那日一直到最后，她都没能得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是以至今她都不清楚当时那崔夙华是如何中的毒，也不清楚刘像又是如何出现在醒酒小院的，更不清楚周荃珝于其中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时隔数月听她再次提起与刘像有关的问题，周荃珝没有再一次避而不谈。他放下手中的笔，转头迎上章纠白的目光，说：“其实，我以为你知道。”

　　答话时，他也在观察章纠白的反应。可这姑娘一愣，茫然地眨了眨眼，想也没想便说：“我不知道啊。”

　　她不知道么？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了，她忘记了。

　　“昌安三十三年八月仲秋，你是不是随三位师姐入府作客了？”周荃珝提示。

　　见目前的姑娘垂眸沉思了一番依然神态懵懂，周荃珝继续提示：“那日你可在府门外遇见过什么人？”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都整整十年了。那时候便是我真的在周府门外撞见过什么人我也早就记不得了。你不会是要告诉我，我在十年前就与刘像见过面吧？”

　　章纠白眨眨眼，一脸疑惑地望着周荃珝。待听到周荃珝答了个“是”，她鹿眼一瞪，不可置信道：“真的啊？”

　　“真的。”周荃珝点了点头，“那一年八月初九，刘像夺得了武举魁首。十五那日，他亲自往归德将军府里送了一份节礼，也顺带给侯府捎了一份。那一日他几乎是与你们同时到的府门外，你们打过照面的。”

　　章纠白呆住了。

　　昌安三十三年……那年四月她初次随师父师姐们入周府，为的是给周夫人祝氏送生辰礼。同年八月确实又进了一次周府，因为受周夫人之邀入府吃仲秋宴。

　　进府的时候，她们似乎确实遇到过一个人，不过那人好像并未随她们一道进府……

　　“那日刘像只是来送节礼的，当面送过礼便走了，并未随你们一道进府。”

　　周荃珝的话的话印证了她的回忆。章纠白恍然：“怪不得呢。”

　　她那时似乎还好奇地往那同路客脸上看过几眼，心中猜着周夫人或许也请了别的什么人入府，可后来发现真正入府赴宴的只有她们几个罢了。

　　原来……那人就是刘像么？

　　经周荃珝这么一提，章纠白发现自己对这件事确实还有点印象，可仔细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遇见的那个送礼人长什么模样了。

　　她只记得迎出来的祝氏有多欢喜，只记得站在祝氏身侧的小公子有多可气。

　　见她们登门，那小公子张口喊戚师父，喊林霞师姐，喊秦潭师姐，喊落今师姐，到了她面前却又一次不吭声了。

　　那时她觉得这小公子可真会气人啊，不过她那时都顾不上生气。因为祝氏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偏厅指着饭桌上的几只大螃蟹笑着对她说：“喜欢吃这个么？喜欢待会儿就多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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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过神，再看面前之人，章纠白心中涌现万千感慨：“所以一开始，和刘像有渊源的并非是你？”

　　“嗯。”周荃珝靠着椅背轻轻应声，“真正与他有旧之人是叔父。”

　　周家叔父，归德将军周铎，这人是周婧敏的父亲，也是为周荃瑾和周荃珝这两兄弟拟表字的人。

　　与这位将军有关的事情，章纠白知晓的不多，眼下听周荃珝提起他说他与刘像有旧，着实是有些意外。

　　周荃珝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不禁无奈地笑笑。

　　“我给你简单讲讲刘像的故事吧。”他道。

　　“刘家祖上也曾出过将军，也曾风光过。因为一些变故，刘像祖父那一辈弃武从文了，奈何差了点运势，最后落了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尴尬境地。待到了刘像父亲这一辈便彻底落魄了。”

　　“刘像有个好赌的叔父，这人将刘家祖上留下来的房契地契偷了去赌，结果输了个精光，人还被打死了。”

　　“因爹娘亡故得早，刘像自小就跟着叔父住在一进小宅里。叔父被人打死之后，赌坊的人将怒气撒在了刘像身上，常常将他堵起来打。被打的次数多了，刘像也醒悟了，他觉得自己得习武。”

　　“他四处给人磕头求人传授武艺，奈何所求皆不得。”

　　对于年幼的刘像来说，只有赶紧强大起来才不会继续受人欺负，他想得很明白，要拜就得拜那些身上有真功夫的人。

　　为了求得强师，刘像进过不少镖局，甚至进过几个赌坊，可所求之人都看不上他。其中一些人甚至将他想拜师之事当做笑话讲给了刘家叔父曾欠下赌债的那个坊主听。

　　最后，刘像不仅没拜成师，还被人拖进小巷打了个半死。

　　他之所以没死，是因为那日归德将军周铎外出办事正巧途径那个巷子口。

　　周铎将刘像救了下来，却没有收刘像为徒。

　　其中缘由周荃珝还是从母亲祝氏口中得知的，说是那次叔父回京一为述职二为看望阿姐周婧敏，能留在盛京城的时日不长。离京之前叔父确实有意将刘像带往西北，奈何刘像不肯随他走，叔父无奈，却也没勉强。

　　虽未能将刘像收做徒弟，周铎却安排了昔日的几位京中部下授其武艺。

　　经过八年苦练，刘像对刀枪剑戟等诸多兵器无一不通，终而于昌安三十三年八月凭借出自身众的武艺一举夺魁。才十八岁，便被昌安帝亲封为武状元，又经吏部指派入宿卫司为东都卫使。

　　时至今日，刘像入宿卫司守卫都城已整整十年。

　　昔年敢对刘像拳打脚踢的那帮人连同那些个镖局赌坊，因为各种原因搬的搬散的散，早已消失在盛京城中。

　　如今二十八岁的东都卫使刘像管着百余忠心耿耿的部下，俨然已是能令一方百姓信任依赖的存在。

　　若论家世门第，刘像在盛京城中纵然不算多好的郎婿人选，可论人品和能力，刘像确实算得上一位佳婿。崔家得刘像，不亏。

　　崔庆提即便心中对刘像仍有诸多不满，但到最后，并没有再出手阻挠这桩婚事。

　　毕竟这桩崔刘这桩婚事是圣上认准的，毕竟，刘像这人也是崔夙华本人认准的。

　　“唉？既然都讲到这里了，不若再多讲讲。”将锦鲤戏荷小屏风移远了些，章纠白将自己的椅凳往周荃珝身侧挪了挪。

　　“讲什么？”眼前架势令周荃珝有些茫然。

　　“刘像和那崔姑娘是怎么认识的？”章纠白鹿眼放光。

　　“嘶……”周荃珝面露难色。

　　“不好说？不能说？还是你也不清楚？”

　　“都不是。只是这件事，说来还跟那高进有关。你知道去岁末的沟渠浮尸案么？”

　　“略知一二，怎么了？”

　　“那你或许也听说过高进曾多次言语纠缠崔姑娘之事？”

　　“听说过一些，怎么了？”

　　“言语纠缠未果之后，高进先是做出了当街拦车请人喝茶之举，后又做出雇人掳掠之事。若说前一桩乃是高进冲动之举，失手也正常。那后一桩，高进可是切切实实做了些谋划的。你可知他为何还是失手了？因为这两桩恶行，都发生在城东面。”

　　一番自问自答引得章纠白神色怔怔，周荃珝见她眼中渐渐浮出恍然之色后唇边挂起了笑意。

　　“崔家与我周家都坐落于宫城之东，这一面，都是刘像的管辖范围。”周荃珝点明答案，“世人都说崔姑娘是受神仙庇佑故而屡次都能得陌路人拔刀相助，实则，屡次助她脱险的都是同一个人。”

　　屡次让崔夙华化险为夷的人都是刘像。

　　一直都是刘像。

　　他守着宫城以东的四纵三横，救一方百姓于险境对他来说只是分内之事。可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地奇妙，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救下同一个人。

　　救人之时刘像都未着公服，有一次他甚至蒙着面，将人救下之后他总是匆匆离去，从未报过自己的名姓。

　　自诩为无名小卒的刘像从未想过会在之后的某一个夜里以公门中人的身份与那位姑娘再次重逢。

　　长街上灯火惹眼，可两人周遭却充斥着一股难以让人忽略的血腥味。虽在极力故作镇静，崔夙华眼中仍有遮掩不尽的无助与惊惶。

　　刘都卫使。

　　正式相见之时，崔夙华定定地看向刘像的眼睛，准确无误地喊出该喊的称谓——

　　“敢问刘都卫使，家弟崔济一事，官府会如何定夺？”

　　护城十年的小卒于无意之间护住了一朵花，那朵花记住了他，并于重逢之际认出了他。

　　此缘一生，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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