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如新

　　史未晞言语间透露着淡淡的疑惑。
　　“当时我遍寻不到，只觉得没有缘分，就收了傀儡回到上弦宫，甚至没有和方家人打过照面。”

　　林涧却不依不饶，语气咄咄逼人：“没有？既然没杀人，你等方叩做什么？”

　　虽然今晚一再的打击犹如柄柄重锤，但却也给林涧砸出条清晰的思路来。

　　史未晞，不，史未明去方家寻找自己带去的那盏灯，借用彼时化名成暮的城家人，里应外合打开方家镇守山门的阵法。

　　紧接着就用傀儡压于阵中，近乎摧枯拉朽的将方家所有用于防御的进攻性法阵全部破坏。

　　在这之后，史未明并未在方家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铩羽而归。

　　因为任谁也不会想到，外界传言中方家多出来的宝贝，正大喇喇的放在一个外姓小孩儿的床头。

　　自那之后史未明或许是因为他自己所说的悲急攻心，抑或是气急败坏，找不到东西便动手杀人。

　　但总归不会像他口中所谓的找不到东西，就鸣金收兵。

　　史未明跳下凳子走向林涧，接过他手中的画卷，将其展开。

　　“当年我是想过杀了方家人，为什么要给我希望又将其毁灭，于是随意进了间屋子，打算动手。”

　　“但我进去后，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这幅画，那时这幅画才刚刚被裱好，被人用镇纸压着，摊开垂挂在桌上。”
　　“我就在想，会不会是母亲在告诉我，今生无缘，何必再见。”

　　木头做成的手指轻轻触碰画作上怀抱着婴儿的妇人，轻柔的划过对方脸颊，林涧看到，史未明的脸庞有一滴水珠划过。

　　木头是不会流眼泪的。

　　史未明深吸一口气，坐回到桌旁。

　　“你找到我了吗？”

　　“我需要找吗？”
　　若是到现在，林涧还看不出史未明的求死之心，那也可以称得上一句眼瞎心盲。

　　他将画卷重新卷好，压回到墙壁暗格中的信封上。

　　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已经十分明了，他也看懂了史未明这个人，却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你说得对，所以我求你，求你杀了我，算我用这条命向方家赔罪。”
　　史未明似乎已经放弃挣扎，只求赴死。

　　窸窸窣窣……
　　林涧耳边传来几声奇怪的动静，门外似乎不同于往日的宁静，像是一大堆虫子正在攀爬。

　　“你根本没有丝毫的愧疚。”
　　他神色如常的看着史未明，语气深沉。

　　他看得出史未明的求死之心，也看得出对方对于方家一事根本没有歉疚。

　　换句话来说，他所谓的等待方叩与自己，不过是等待一把好用，且能自己行动的刀。

　　他虽然不求每个凶手都能有这个良心自我反省，但也不能让对方如此随心趁意。

　　林涧摸上提剑那只手的袖口，一边翻折袖子，一边在腹内敲定话术。

　　“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这么可怜，即使坐拥上弦宫，也只能龟缩在房间内不出去，怀念父母却又不敢自己去见他们，活该他们看重上弦宫远高于你。”

　　史未明却岿然不动，静静地看向林涧，甚至还轻轻点头以示同意。
　　“你说得对，他们确实更爱上弦宫。”

　　林涧这时却咬牙笑开，他将史未明刚刚所有询问和自己的问题串联在一起，打算反其道而行。

　　他面上表情透着笑意，语气却十分诡谲。
　　“不对，他们很爱你，你看不出来吗？”

　　史未明一愣，抬起头看向已经站在身前的林涧。

　　林涧慢慢躬下身子，凑在傀儡耳边轻声说道。

　　“他们就是因为爱你，所以才会不惜赴死，也要将自己的灵力渡到你身上，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也要将整个上弦宫送给你，拱手将功成名就的基石摆在你脚下，只要你轻轻踩上，他们的牺牲就算值得。”

　　史未明突然扭身一把推开林涧，他举起桌上茶杯向林涧砸去。
　　“别说了！错了！错了！他们根本不爱我！”

　　林涧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此时只想让面前这个方家的另一罪魁祸首，同他一样崩溃，这样他才觉得痛快。

　　他向后退开一步，看着茶杯在半空被其中蕴含的灵力炸成齑粉，脸上的笑意更深。

　　“可你没有踩，你不仅没有迈出那一步，反而带着父母的期望和爱在后退，你觉得只要后退，就看不到他们爱你，就能欺骗自己，就能告诉所有人，你很爱他们而他们只爱上弦宫，说到底是你自私。”

　　他说到这里时，看着史未明恨不得生吞他的表情，只觉得畅快。

　　他收住情绪，补上最后一刀。

　　“所以，是你不爱他们。”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房间霎时间安静下来。

　　只见史未明呆呆的望着林涧，就连旁边一直垂眸拱手而立的史夫人也抬眼看向林涧，两息后，房间内所有傀儡都开始动了起来。

　　这些傀儡不论置身何处，在那一刻，齐齐的将脑袋转向林涧，一时之间‘咔咔’的声音溢满整间房屋。

　　屋外也一并传来令人惊悚的声音，仿佛数不清的木头被人敲在地面，向这间屋子包围而来。

　　一片一片，密密麻麻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院子，史未明手中突然出现了无数反着光的透明细丝，从墙壁中，门窗外延伸而来，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向前猛地一拉扯。

　　远在另一个屋内的方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扭头向这个方向看来。

　　“你这是不想活了吗？”
　　林涧冷笑：“我看你是太想活了。”

　　与此同时，林涧耳边也传来少年的崩溃大喊。
　　“你胡说！给我杀了他！杀了他！！！他们根本不爱我！只有我一个人在乎这个家！他们都在骗我！”

　　“闭嘴！！！都闭嘴！”

　　史未明一手捂在耳朵上，一手紧攥成拳头高举起来，林涧看到，那只手上缠满了透明的丝。

　　史未明此刻要崩溃了，他不仅想让林涧闭嘴，更想让自己脑海里的那个声音闭嘴。

　　那是父亲的声音，一声声响在他的脑海之中。

　　“你母亲是为了你才……你怎么能这样！”
　　“你母亲是因为爱你才……”

　　够了……
　　够了！

　　“给我……”
　　史未明喊出的最后一个‘我’字时，声调高高扬起，又突兀的顿住，尽数归拢与咽喉之中，就好像被人当胸猛捶一拳，又被掐着脖子提起。

　　坐在椅子上的‘史未明’原本是仰着脖子声嘶力竭大喊的架势。

　　但此刻，他只能向下转动自己的眼眸。
　　他想要看一眼脖子上的伤口是否致命，又似乎是想要看看自己藏身的那只精心雕刻的傀儡是否有所损害。

　　毕竟，那是他怀着思念与恨意，一刀一刀找回的母亲。

　　但不论是哪一个选项，他都没有办法做到了。

　　‘嗙’地一声，这只脑袋掉了下来，却在半空被人接住，捧在了怀里。

　　史未明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柔顺的衣料。

　　终于安静下来了。

　　史未明的嘴角逐渐扬起，只是幅度还没多大，他就看到一柄闪着寒光的剑，擦过自己的耳侧，隐于面前那片衣料之中。

　　那一瞬间，他几乎要窒息。

　　因为他看到，母亲的腹部，有一丝血色开始蔓延，他想伸手去捂住，可他已经没有手了。

　　史未明只能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上面，感受着仍旧在起伏的呼吸。

　　他想，真好，自己是被母亲抱在怀里的。

　　血色逐渐扩大，往下面汇聚。
　　很快，在傀儡的脚下聚集一滩血液后，流动的速度也变得缓慢下来。

　　在最后一滴血液滴在血泊中时，史夫人的头颅也在林涧之前那一剑之下，落在了地上。

　　随着这一声闷响，房间内所有高架上的傀儡脑袋全部炸开。

　　林涧将剑一甩，地面上连串的血珠排成一行，最后一滴就溅在史未明已经闭上的眼皮之上。

　　他看得分明，在自己冲史未明动手之际，那个一直站在一旁的傀儡女子突然冲了上去，将那个同样是傀儡的小男孩护在了怀里。

　　与此同时扭头瞪过来的眼神中，充满了杀意。

　　即使她知道自己的脑袋已经摇摇欲坠了，可她还是先护住了史未明。

　　那是林涧第一次见到，木制的珠子也能化成实质的杀意。

　　房间里十分安静，就在史未明以为林涧不会再开口，自己也会这样死去时，他即将消散的意识突然听到林涧的声音。

　　“就算你不求我我也是要杀你的，你把自己开脱得这么干净，可是除了那幅画之外，方家阵法里残存的傀儡木屑还摆在那儿呢，若不是你和城暮，方家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所以不管你是伯仁，还是罪魁，都该付出代价。”

　　只剩头颅的傀儡眼中划过一丝疑惑，他努力的想挣扎开口，但他已经做不到了，半张的嘴彻底停滞，史夫人失去头颅的身躯轰然倒地。

　　那颗头颅却依旧被她牢牢抱在怀里。

　　林涧看着这幅场景，心内五味杂陈，他张了张嘴，低声喃语。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赎我的罪，你也该得到应有的报应，和你的家人在地下团聚吧，也算我成全你，到那里你再好好问问他们爱不爱你。”

　　他上前两步，仔细查看这具史夫人的身体里是否还有残存的灵力。

　　确定史未明已死后，他将这只史夫人的头颅与身体拼接好，放置在床上。

　　林涧退后一步，看着这位上弦宫宫令的‘尸身’，这才放下心来，说出一直压在心里的话。

　　“就算你什么都没做，在用方叩威胁我的那一刻，你不死也得死。”

　　屋外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其中一个却扒着窗缝偷窥内中场景，在林涧甩下那滴血的时候，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手忙脚乱的爬走。

　　这是第二个。

　　此时已然尘埃落定，林涧看着屋内景象，却高兴不起来。

　　他知道外面有人，也不在乎那人看到了多少，全都看到了更好。
　　若真散布出去了，说不好还能将这件事搅得越发乱，他好从中浑水摸鱼。

　　小方也就能越安全。

　　可是现在林涧不想想这些，他在思考。

　　要怎么才能开心呢？

　　他本打算将所有事情了结便去找方叩，告诉他不用担心，再为那次争吵向他道歉。

　　但现在不行了。
　　他曾经只以为自己断绝了方家人活命的希望，现下他才知道，原来他们的死，都是因为自己。

　　这下怕是要一辈子都对不起方叩了。

　　林涧正沉浸在自己的低沉情绪中，就被外面一连串焦急的奔跑声惊醒。

　　这急促的响动与含着愤怒的声音一并透过厚厚的帷幔传进房间。

　　“林涧！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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