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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种
“崔姑娘有任何事,尽可差人到魏国公府,在下必当尽力而为。”
他身为外男同她内室密会已是于理不合,只能在这些方面尽力补偿一二。
玄珠并未拒绝,点头称好。
等的就是这句话呢!
“郎君可有闻到檀炷香的味道?”
垂首拔出他小腿上的金针,低垂的面上有几分紧张,小心的试探他。
邬开霁闻言往东窗外望去,那间竹屋里摆放着他父亲的牌位,来时确实上了三炷檀炷香。
轻点头,神色染上几缕悲怆和惆怅。
“我父亲的牌位在此。”
“令尊忠勇报国,英魂永存,乃吾辈楷模。”
拔针的手停顿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辞,带着一丝书卷气的天真疑惑:
“只是小女曾在一本杂记中看到,南境儋州湿热多雨,瘴疠横行,军需辎重转运极是不易。当年战事那般惨烈,将士们粮草可还充足?若无充足补给,纵有令尊这般勇将,也……”
她适时住口,仿佛只是出于对历往事的感慨和对英雄的惋惜,眼神清澈而无辜。
父亲留下的卷宗和老国公的绝笔都清楚的写着,儋州军饷被太子贪墨。阵前将士无米充饥,靠着树皮野草苦苦撑到太子援军抵达,却只有掺了砂烁的霉米。
儋州沙场的书信皆被太子拦截,他这个孝心感天的儿子,只怕也无从得知那被深埋黄土的秘密。
邬开霁闻言,眼神微微一凝,粮草二字像一根细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父亲殉国后,他沉浸在悲痛和撑起门楣的责任中,加之朝廷对父亲功绩的褒扬,他从想过粮草问题。此刻被一个深闺女子以如此“无心”的方式点出,竟让他心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
“南境转运确是不易。”邬开霁声音平稳,带着军人的务实,“家父治军,素来强调未雨绸缪。纵有艰难,将士们同仇敌忾,终是击退了强敌,不负皇恩。”
父亲当年殉国的消息一时震惊朝野,圣人曾大肆褒奖老国公,衣冠冢配享太庙,甚至罢朝一日亲自参加了父亲的丧仪。
虽心中闪过星点念头,也终究归结于战事的残酷常态。
崔玄珠将他瞬间的凝眸看在眼里,心中有了底。他有军人的敏锐,并非全然麻木,只是被蒙蔽太深。
她不再追问,转而温言道:“郎君所言极是。忠勇之气,可贯长虹,非外物可移。”
看着她收拾药箱的背影微微凝眉,一个内宅女子倒是对此关注颇多。
“香山寺年久失修道路难行,崔姑娘怎的不去香火鼎盛的相国寺,反倒来这偏远难行之地?”
崔玄珠心中一紧,果然还是让他生疑了,稳稳心神说出早已编好的说辞:
“相国寺香火繁盛,芸芸众生,神仙也只怕听不见我的祈求。香山寺路虽难行,但烧香拜佛总得诚心些,或许神仙就看在我诚心的份上成全我了呢?”
玄珠眉眼含笑,不给他思考的余地连忙把手中的药包递给他。
“郎君,小女身份不便不宜久留,先行一步了。”
言毕,也不用他送一溜烟儿哼哧哼哧的下山去了。
“融金。”
邬开霁慢条斯理地理着裤腿,眉宇间满是凌厉的疑色。
融金得了主子召唤,推门而入行了一礼。
“有消息了吗?”
融金也正要为此事回禀,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和一枚墨玉。
“汪副将在汴州公干,得了爷的令现已在府上等候,信笺和玉佩先行交给爷。”
邬开霁拿起那枚卷云纹饕餮的玄色玉佩,确是当初留给救命恩人的信物。
信中言明,崔玄珠乃西平侯府嫡女于幼时送往平崖养病,其外祖家乃名誉北地的杏林世家。裴呈裴老太爷任前朝太医院院判时,深得前朝皇帝信重。
后因朝代更迭,卸任归家在故地开起了药堂,如今裴氏药堂遍布大江南北,又做起了皇商。
他在平崖正素巷养病的私宅也确是在西平侯府名下,做不得假。
汪植得令把崔玄珠查了个清楚明白。
信笺被他捏在手里有了些许折痕,一字不落的扫过行文,心中却还是隐隐不安。
他年长崔玄珠五岁,父亲亡故之时她不过十岁女童。若说听得些消息也属正常,可闺阁女子对粮草转运,行军之事如此关注……
实在让他有些疑惑。
“回府。”
有些事,他需得找汪植确认一下。
已是初夏,上山下山折腾了一通出了不少汗。从花房取来的素馨花撒了满池,玄珠正倚在池边香汤沐浴,水雾氤氲,香气弥漫,仿佛花仙下凡。
探春按揉着主子娇嫩细腻如同上好白玉的小腿,藏花拿着细密的篦子为主子沐发,发丝如绸缎柔顺,拿在手里都不住的往下滑落。
逐月敲了敲净室的门欠身进来,俯身在主子身边轻语:
“姑娘,穿云那边已安排好了,问您那人可要暗中送来东京?”
玄珠缓缓睁开杏眸,沉思了一瞬开口:
“不急,动作太快反倒引他疑我图谋不轨。”
探春年纪最小,忍不住好奇问出声:“姑娘,何不直接告诉他,左右咱们又没有骗他,何必还要浪费这许多心力功夫?”
玄珠轻笑着捏了把她的肉脸,惹得探春吃痛的捂着侧脸苦哈哈的憋嘴。
“傻探春,我若直接告诉他,他不信我也是会自己去查的,或许还疑心我的身份和目的。倒不如抛给他点线索,让他自己去查,到那时我再把证人送到他面前,他感激我还来不及。”
探春苦哈哈吃痛的表情逐渐转为崇拜,惹得她一阵轻笑。
她挥挥手,几人都退出净室,独留她一人浸在香汤中。
和她把旧事摆在他面前相比,哪有他自己抽丝剥茧得知真相来的冲击大呢。
他若是个有能力的,自然会查到些线索,会对老国公的死生疑。若只是个不敢面对,沉浸在当下富贵的草包,她自然要换个人选。
近日母亲为她的及笄礼筹备,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也开心得很。
笄礼在即,不少上门探听情况的官眷贵妇。这不,今儿二夫人邹氏的姨母杨李氏回京探亲,借着来看望甥女的名头到了府上做客。
拜见了老太君,直言要见见这位远道回家的甥孙女。
得了祖母传召的崔玄珠,只得前往瑞安斋。一进门,就看见这所谓的‘姨婆’一双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她,恨不能把她扒光了看个仔细。
再一转眼,她身旁的一位一身青黛色圆领袍的男子眼神贪婪的在她脸上胸前来回扫视,轻浮无礼得很。
侯夫人看着女儿也见了礼,立刻上前一步微微挡在女儿身前,朝着首位的婆母福身行礼:
“母亲,凝姐儿尚未出阁,有外男在此就不久留了,既见了姨婆我便送她回去了。”
侯夫人心里狠狠记了二夫人邹氏一笔,什么货色都敢肖想她女儿,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眼见着老太君已经要点头了,邹氏赶忙上前拉住了玄珠的手,眉飞色舞的好似两人有多亲切一般。
“嫂嫂,这是我娘家外甥,怎么能是外男呢,实打实的亲戚才是呀!”
崔明珠从圈椅上起身,面上的笑像一朵美丽的食人花,一双眼睛像是毒蛇泛着青光钉在她身上,款步行至那男子身侧,把他往前推了一步。
“好妹妹,你合该叫一声彦哥哥呀。”
那男子被推的向前踉跄一步,眼瞧着离玄珠更近,迅速挣脱了二夫人邹氏的手和他拉开距离。
忍着面上的嫌恶,搁着三丈远的距离行了一礼:“公子安好。”
那男子立刻“欸。”了一声,一双眼睛依旧像膏药般黏在她身上。
“妹妹真是个美人。”
此言一出除了崔明珠,众人面上皆有些难看。
这不是夸赞,是赤裸裸的冒犯。
老太君把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发出的清脆之声震得邹氏心头一抖。
邹氏立刻笑盈盈地打着圆场,伸手佯装嗔怒的拍了下外甥的臂膀。
“以凝姐儿的姿色是谁见了都要夸上一句的,六郎这是见了凝姐儿芳容口不择言了。”
侯夫人也不顾谁的面子了,鼻孔里哼出一口气,翻了个白眼。
“杨夫人,您这孙儿还真是个风流人物啊。”
言毕,一只黑猫从敞开的门外踩着猫步慢悠悠地进了屋内,见它一迈进了门内,侯夫人立刻指着门口严词厉色的开口: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往母亲的院子里进,还不把它轰出去!”
眼瞧着几个婆子丫鬟将那不知礼数的猫儿撵了出去,杨李氏面上挂不住,瞅了眼默不作声的甥女,谁还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只得怼了一下孙儿,杨六郎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之举。
连连作揖致歉,只可惜也没换来美人回眸。
有客至,碍着面子也不得不摆上席面。好在席上分席而坐,杨六郎同府上二位少爷崔少白和崔少桓同席,倒也还算平静。只是经了刚才的事情,席面上气氛有些微妙。
杨李氏席面上正夸赞着自己的孙儿如何好。
“六郎可是扬州刺史的公子,便是娶个郡主也是绰绰有余的。只是想图个知根知底的门户,这才挑来挑去没成婚。”
邹氏和颜悦色的附和着,
侯夫人和玄珠默不作声不搭茬。正听着她吹嘘呢呢,突然间屏风后一个带着明显醉意、粗嘎跋扈的男声异常刺耳地响起:
“给脸不要的贱婢!爷摸你一把是看得起你!装什么贞洁烈女?”
接着是杯碟清脆的碎裂声和女子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惊呼与告饶:
“杨郎君息怒!奴婢只是上菜,求郎君饶了奴婢罢!”
“饶你?一个下贱胚子,也敢驳爷的面子?爷告诉你,女人就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些眼皮子浅、骨头轻的贱种!”
“贱种”二字,如同两块臭烘烘的石头,狠狠砸进了女宾席。杨李氏吹嘘的声音语戛然而止,所有女眷的脸色都变了。
夫人们蹙眉,姑娘们面露惊惶或羞愤,连看好戏的崔明珠也冷了脸。
主位的老太君脸色瞬间铁青。在她西平侯府的宴席上,公然打骂侯府婢女,还口出如此污言秽语,这简直是将侯府的脸面踩在脚下摩擦!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屏风这边,一个清泠泠、如玉石相击的女声,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起,打破了这难堪的僵局:
“女人都是贱种?”那声音里含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像冰针划过琉璃,“杨六郎此言,倒叫我好生费解。莫非……”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引得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杨六郎天赋异禀,与众不同,竟是从男人肚子里爬出来的不成?”
“噗嗤—”
短暂的死寂后,崔宝珠先忍不住笑出了声,侯夫人的嘴角也忍不住抽动了几下,掩着帕子轻笑,揶揄的看了眼脸色铁青的杨李氏和邹氏。
崔明珠狠狠瞪了眼还在偷笑的庶妹,崔宝珠扣着手只得收了笑。
杨六郎显然没料到女宾席上竟有人敢如此不留情面地回呛,还精准地戳中了他话里最大的荒谬。
崔玄珠的声音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清晰,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却足以让他心惊胆战的锋利:
“若按杨六郎此论,”她微微提高了声调,确保每一个字都砸进对方耳朵里,“那教养您的祖母,生养您的母亲,刺史府的姑嫂姐妹乃至您将来明媒正娶的妻子,日后的爱女……还有今日在座的我等女眷,”
她目光缓缓扫过席上众人,最后定格在屏风方向,一字一顿,“岂不都成了杨六郎口中的‘贱种’?”
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轰!杨六郎的酒意瞬间被吓醒了大半,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这顶帽子太大了!若再让这崔七攀咬下去,传到宫里……皇后娘娘、公主殿下……
他浑身一激灵,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更何况,他打骂的是侯府的婢女,这本身就是在打西平侯的脸。
“不不不!七妹妹误会!天大的误会!”
杨六郎慌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甚至能听到他撞开座椅踉跄起身的动静。
“六郎酒后失德,胡言乱语,绝非此意,绝非此意啊!给西平侯夫人赔罪,给诸位夫人小姐赔罪。六郎该死,这就自罚三杯!不,自罚一坛向七妹妹赔礼,向侯府赔罪!”
他语无伦次,声音惶急,唯恐崔玄珠再说出什么更可怕的话来,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嚣张气焰。
“够了!”屏风后,一个清朗含着怒气的少年声音响起,是崔少桓。
他猛地一拍桌子:“杨兄醉了,来人,送他去厢房醒酒,莫要在此惊扰了诸位!”
话音落,侯府两个健壮的家丁立刻上前,“请”走了狼狈不堪、连声告饶的刺史公子。
崔少白斜睨了眼被架走的杨六郎,再看看脸黑成锅底的三哥,不禁有些可怜他。
他这三哥可谓是陌上公子人如玉,偏偏摊上这么个母亲,和奇葩亲戚。
杨李氏此刻在席上也是如坐针毡,低着头连看一眼上首的老太君和侯夫人都不敢。
他这孙儿哪哪都好,就是喝多了酒就出洋相!开席前多翻叮嘱他莫要饮酒,莫要饮酒就是不听!
这倒好,得罪了侯府不说,让一个小姑娘一顿呛,面子也丢尽了!
“老二媳妇儿,既是你院儿里的客,咱们陪的也够久了。你们娘俩儿自去叙旧罢。”
老太君说罢拂袖而去,邹氏只得起身行礼目送,一张保养得当的俏丽容颜此刻也挂不住笑了。
看着大嫂一脸憋笑的模样,更是羞愤欲绝,脸都丢到老家去了。
侯夫人起身上前拉着邹氏的手,学着她平日里笑盈盈假惺惺的作态:
“弟妹莫恼,六郎年轻气盛行事虽有不妥,也是实打实的真性情。”
说罢又转头看向杨李氏,强压着唇角要溢出来的笑:“以刺史府的门楣,日后娶妻想来也是易事。六郎眼瞧着已到而立之年,也不拘什么知根知底,遇到合适的快快娶进门吧,咱们也好喝六郎的喜酒。”
说罢实在是控制不住侧过身去的掩帕偷笑,要没有刺史府的背景,他怕是娶妻都难如登天。什么知根知底的门户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啊,真是白日做梦!
侯夫人冷嘲热讽了一通,拉着女儿痛痛快快心情舒畅地走了。
杨李氏也没脸再待下去,拉着醉醺醺不成器的孙儿逃似的离开了侯府。
崔明珠看着崔玄珠离开的方向唇角漾起一抹讥笑,本也没想着这废物能成事,就算恶心恶心她,也疏解了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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