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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的那一步
仙林新科研楼顶层的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酝酿着一场迟来的春雨。空气里弥漫着项目攻坚期特有的紧绷感,混合着咖啡的焦苦和新打印纸张的油墨味。
长桌两侧泾渭分明。行政部与材料学院的核心成员各自占据一边,投影幕布上复杂的实验数据流闪烁着冷光。黎晚星坐在行政部首位,一身剪裁利落的烟灰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白皙却略显紧绷的脖颈。她面前的笔记本摊开着,指尖的钢笔偶尔在纸上划过,留下简短而精准的记录,全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会议焦点集中在新型复合材料的关键性能验证上。争论不可避免。
“模拟环境下的抗疲劳数据波动太大,”材料学院一位姓张的副教授指着图表,语气带着质疑,“黎经理,你们行政部提出的这个加速测试方案,是不是过于理想化了?实际应用环境不可能这么苛刻。”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黎晚星。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越过长桌,精准地落在幕布的数据点上,刻意避开了坐在她对角位置的顾怀砚。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剥离了所有个人情绪的公式化硬度:“张教授,方案是基于前期用户端反馈的极端工况模拟制定的。波动值在协议约定的阈值内,并非方案问题。问题可能出在,”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点向报告另一处,“三组样本在第三轮循环后出现的微观结构异常。顾博士,这是你们负责的样本制备环节,能否解释一下异常成因和改善方案?”
话题被精准地、不偏不倚地抛向了顾怀砚。没有称呼名字,只有冰冷疏离的“顾博士”。没有对视,她的视线只落在他面前的报告上。
顾怀砚搁在桌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黎晚星。她依旧没有看他,侧脸线条在会议室的冷光下显得有些过分坚硬和苍白,眼下的淡青色脂粉似乎也掩盖不住一丝疲惫。自从那天在实验室,她像躲避瘟疫一样缩回手、掉下报告、仓皇逃离后,他们之间的交流就彻底降到了冰点以下。所有沟通,严格遵循她划定的界限——邮件。措辞严谨,条理清晰,不带任何温度,也杜绝任何私人化的可能。
他试图从她公事公办的态度里寻找一丝裂缝,一丝能解释这突如其来的冰封的线索,却一无所获。这种彻底的、不留余地的疏远,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也横亘在他试图理解的心头。
“样本异常初步分析是环境箱温控模块在特定节点有微小漂移,”顾怀砚开口,声音是他一贯的清冷,但仔细听,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他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了一瞬,试图捕捉哪怕一丝波动。“已锁定问题模块,更换后下一批次样本会重测。数据波动问题会同步解决。”他给出了解决方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黎晚星,仿佛在等待一个回应,一个评判。
黎晚星只是微微颔首,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下要点,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自始至终,她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也没有对他的解释给予任何额外的关注或评价,仿佛他只是汇报流程中的一个普通环节。
“好。”她应了一声,声音平淡无波,随即转向下一个议题,“那么关于实地测试点的选址,邱教授之前反馈的备选点B的地质报告……”
会议继续进行。黎晚星主导着节奏,提问精准,回应简洁,将每一个可能引发深入讨论或私人化交流的点都迅速拉回预设的轨道。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高效运转,隔绝一切冗余的情感信号。
顾怀砚沉默地听着,看着。他看着她在光影下显得有些单薄的肩膀,看着她握着钢笔时过于用力的、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指,看着她始终避开他所在方向的目光轨迹。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感,混杂着被无形排斥的钝痛和无处着力的烦躁,悄然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她离他不过数米之遥,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泅渡的、无声奔涌的冰冷河流。
————————————
会议结束,人群如潮水般涌向门口。黎晚星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动作利落得仿佛在逃离。她拿起笔记本和文件,目不斜视地走向门口,只想尽快融入人群,消失在这令她窒息的氛围里。
“黎经理。”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黎晚星的脚步蓦地一僵,心脏在瞬间被攥紧。是顾怀砚。
她没有立刻回头,背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顾博士,还有事?”她慢慢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带着距离感的职业化询问表情,目光落在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上,坚决不往上移。
顾怀砚站在几步开外,挡住了些许走廊透进来的光。他看着她刻意维持的平静面具,看着她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喉咙有些发紧。他手里拿着一份装订好的补充材料:“关于刚才提到的温控模块详细分析报告,还有实地选址点B的地下水文补充数据。”他伸出手,将文件递向她。
他的动作很平常,指尖捏着文件的边缘。
然而,就在那叠纸即将递到她面前时,黎晚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微仰了一下。幅度很小,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她原本自然下垂、准备去接文件的手,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拉住,僵硬地停在身侧,没有抬起。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顾怀砚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递出的文件成了一个突兀的定格。他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黎晚星的脸,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抗拒和惊惶,虽然她迅速垂下了眼帘。
又是这样。
那种避之不及的、仿佛他是什么传染源般的回避。
一股尖锐的、混合着困惑和被冒犯的刺痛猛地窜上心头,比在实验室那次更甚。他下颌线绷紧,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你看一下,对完善方案有帮助。”
黎晚星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楼下那些恶毒的议论——“缠着他”、“让他陷入非议”——再次尖锐地刺入脑海。她不能接。这个简单的传递动作,在那些窥探的眼睛里,会不会又变成她“纠缠不休”的新证据?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封的平静。她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身旁抱着会议记录本的姜一诺,声音清晰而疏离:“姜姜,麻烦你帮顾博士把这份文件带回行政部归档。后续我会邮件反馈意见。”
姜一诺愣了一下,看看脸色明显沉下来的顾怀砚,又看看黎晚星不容置疑的眼神,赶紧上前一步接过了文件:“哦,好,顾博士,交给我吧。”
顾怀砚的手还维持着递出的姿势,指尖空空如也。他看着黎晚星,看着她刻意转向姜一诺、彻底避开他视线的侧脸,看着她紧抿的、透着一丝苍白的唇线。那空茫的感觉瞬间扩大,吞噬了刚才的刺痛,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无处着力的闷。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对姜一诺说了句“姜姜,我们走吧”,便径直转身,汇入走廊流动的人群,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绝。
顾怀砚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走廊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声从实验室门缝里透出,单调地回响着。
他缓缓收回手,插进西裤口袋,指尖触碰到口袋里那枚温润的玉佩。冰凉的触感并未带来丝毫平静,反而衬得心口那片空荡更加鲜明。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尚未察觉、尚未理解的时候,就已经彻底失去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失去”的恐慌,混杂着浓重的困惑和无力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
深夜,材料学院新实验室。
巨大的空间里只亮着顾怀砚工作台上的一盏孤灯,在光滑的台面上投下一圈冷白的光晕。窗外,春雨终于 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连绵的声响,更衬得室内寂静得可怕。
顾怀砚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复杂的分子模拟程序正在运行,彩色的线条和数据流无声地滚动、变幻。这本是他最熟悉、最能让他沉静下来的领域。然而此刻,那些精密的模型和优美的公式仿佛都失去了魔力。
他的目光落在屏幕上,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飘远。
飘到行政部办公室,她接电话时那公式化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
飘到会议室里,她刻意避开他视线的、过分冷静的侧脸。
飘到走廊上,她身体那几不可察的后仰,和停在身侧、拒绝触碰的手。
飘到更久之前,雨伞下她微微拉住他衣袖时指尖的温度,书房里她凝视宋瓷时眼中闪烁的、如同星子般的光芒……
那些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
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钢笔,笔尖在空白的实验记录本上洇开一小团墨迹。他试图集中精神,分析一组关键的应力数据,但那些数字在眼前跳动、模糊,最终扭曲成黎晚星在楼梯间崩溃时,他曾惊鸿一瞥看到的、那通红的眼眶和绝望的泪痕。
为什么?
这个疑问如同魔咒,反复盘旋在他心头。
是因为他无意中在项目上施加了压力?是因为他追问报告的态度过于强硬?还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让她感到了冒犯?
他回溯着两人之间每一次的互动,从新年后的聚餐,到宋瓷展的邀约,再到雨中的共伞……每一个细节都被他反复检视,试图找出那根导致一切崩断的导火索。他甚至想到了那个笔记本——难道她知道了?这个念头让他心头猛地一悸,随即又被他否定。那本子放得好好的,连谢师兄也只是偶然瞥见过扉页便签,绝无可能被她看到内容。
烦躁感如同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他猛地推开键盘,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上冷白的灯光,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实验室里仪器运行的低鸣,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空洞的背景音。而在这片空洞的中心,是他自己。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
这种“空”,不是物理空间的寂静,而是心理感知的荒芜。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生生剥离了,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巨大缺口。工作台依旧堆满资料,实验计划依旧排得满满当当,邱教授的期许、项目的压力依旧存在……但这一切,都失去了某种内在的驱动力和意义感。
他习惯掌控变量,习惯逻辑推演,习惯用数据和理性解决一切问题。但黎晚星突如其来的疏远,像一道无法解析的混沌方程,一个脱离所有模型的异常变量。他找不到输入,得不到输出,只能被困在这个由困惑和失落构成的“空”里。
他拿起桌角那枚温润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贴着掌心。父亲给予这枚玉佩时的期许,母亲关于那本笔记的调侃,此刻都显得那么遥远而模糊。玉佩上的纹路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
他忽然想起笔记本上那句未曾落笔的话:“她看向我时,眼睛里有星星。而我,想成为那片夜空。”
那片曾让他心生悸动的“星空”,如今只剩下冰冷坚硬的壁垒,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窗外,雨声渐密。实验室里,只有仪器不知疲倦的低鸣,和他指腹下玉佩冰冷的触感,陪伴着这片无声蔓延、深不见底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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