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中毒者(下)
江湖客是种类似赏金猎人的职业,接活来者不拒。
乍一听很高级,其实随处可见。
不管是雨夜血洗仇人九族,还是帮东村姨妈挑水,凡是到造办处揭榜干过事的,就能自称一句江湖客了。
作为中介场所的造办处自然不是明晃晃挂着牌子开在大街上的客栈,它们往往会伪装成商铺,老板还会站在柜台掐着腰和吝啬的客人对骂,言之凿凿这样一匹就得这个价!
至于她们讨论的是布匹还是人皮这个另说。
接取任务的江湖客实力水平五花八门,上限是若木,下限是魔血都没喝的棚屋女妖。中层多为有几分武功,不愿或不敢从军厮杀的妖族。
单从出身来看,又能分为散人和庄客,二者的区别在于是否经过职业培训。散人是单打独斗的草根,庄客背靠武庄有师傅姐妹帮衬。
阿旭的姐姐连泽就是个情报业务娴熟的散人。
原本事业蒸蒸日上,还混出了一个“伯鹩君”的名号。命运纵容她试图更进一步,但在跨越阶梯时不曾给出提示。
她给一个败军之将提供了情报。而那时谁也不知道那个败军之将会输,她当时看起来确实如日中天,然后东莲王来了一出后羿射日。
虽然因情报泄露战局陷入不利的境地,但东莲王有的是力气和手段,硬是靠个人勇武在包围圈中创出一条生路。顺便把连泽的布局创得稀烂,并进行了追杀。
辛辛苦苦建立的事业毁于一旦,这没什么,反正她还有东山再起的心气。
但东莲王下了死力气对她进行打击,哪怕抓不住这个滑不溜手的贼人,也要她再起不能。
侧面可见,连泽真的把东莲王坑惨了。
【“还行,没你二姐缺德。”】小王发表了意见。
祁访枫给它屏蔽了,继续整理思路。
说不定是因为东莲王全方位封锁,导致东境再也没有她起家的土壤,这对连泽来说生不如死了?
祁访枫想到这个可能,拳头握得更紧了。
阿旭飞快脱离了震惊的状态,只是苦口婆心地劝:“你这又是何苦!庄子没了再建就是,要死要活的干什么。先把你这个什么毒解了,有什么事我们商量着来……”
说了半天也不见她回话,阿旭的眼泪一颗颗滚下来。他的耳羽颤了颤,萎靡似的耷拉下去。
“你不必担心后续的事情,留在我这,没人敢找你麻烦。”这是君华。
祁访枫也跟着好言劝了几句,连泽就是没反应。拉扯半天,医生来火了,她气道:“你到底自暴自弃个什么劲?!”
连泽静静的,也不辩驳,就是非暴力不合作。祁访枫转头看君华,蛇妖咳嗽了一声。
“你又……”祁访枫卡了一下,“若木知道吗?”
君华忽然有了底气,她说:“她哪件事不知道?”
祁访枫抓抓头发,转头抱怨:【“她就像只什么羊都往家里赶的牧羊犬。”】
【“羊好歹算资源,她带回来的都是麻烦。你也别装,换了你,你也会把这些麻烦带回来。”】圣通王不满意,【“你为什么不回我刚才的话。”】
祁访枫哼哼唧唧,圣通王的语调就拔高了:【“行吧小东西,我们说回这个话题——你敢说你看见她这样,你会不管?”】
……
她不会。
连泽也不会,哪怕这就是她自己的命。
雀妖的态度很直白,不干就是不干。好话歹话都说尽了,连泽就是淡淡的,坚决要让毒药把自己毒死。九岁的祁访枫想,她已经不是宝宝了,有时候必须要使用一些手段。
她盘腿坐在凳上,眼神里透露出杀气。祁访枫猛地一拍桌子:“把她给我按死!”
连泽愣了一下。
沙柳的表情就有点惊恐,然后一丝不苟地按住了大龄叛逆的女妖。狸子很懂事地撬开她的嘴,小医生一边灌药一边笑,笑得邪恶又狰狞。
“无能为力的我管不了,你既然是治得了的,那就给我喝!”祁访枫站在凳子上,杀气腾腾,“凡是我要治的,就都不许死!”
为了防止连泽偷摸吐了,祁访枫指使道:“给她打晕了!醒了继续喝!”
连泽绷不住了,气急败坏道:“你这小孩有病吧!”
祁访枫眼睛一亮。
连泽忽地打了个寒战,原本蓄势待发的气势一下熄灭了,坚决不肯说一句。祁访枫不甘心,噔噔地跑过去盯着她看。
阿旭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一大一小。
祁访枫左看看右看看,虽然有两只眼睛但她并不能一次看两个,于是遗憾地放弃其中一个。她跑过去,添油加醋地告起状来。
——你姐,不吃药!还骂医生!缺德!全天下第二坏的坏胚!
连泽的眼神有那么点生无可恋,显然是被这样喋喋不休地教训了一早上。
阿旭哭笑不得地把小孩抱到椅子上,给她塞了把新鲜的浆果。他看了一眼自家阿姐,也给她塞了一个。
虽然祁访枫嚷嚷着要连泽自己付药钱,但阿旭做不出这事。等连泽好起来再寻个活计攒钱,灶火都过了法门寺。
阿旭就替她先付着,左右先人救回来了再说。这孩子心眼好,他一时没法付全了也不会催促,但阿旭不能理所当然地拖着。
他有一副好嗓子,时常有几个小官雇他去宴会上暖场。正事上攀不了多少交情,稍微借些钱却还是可以的。阿旭翻着账本,在名单上划了一笔又一笔,规划着自己如何还钱。
他是存了些小心思的。中毒本就凶险,阿姐早年还受了不少伤,可不得好好调养一下。这样一来钱就更缺了。阿旭蹙着眉,原本光洁的漂亮小脸都憔悴消瘦起来。
连泽看了他一眼,微微叹气。她一有动静,祁访枫就警觉抬头。为了看住不听话的病患,祁访枫连书都带到阿旭家里,边背边盯着。
连泽:“……又怎么了?”
阿旭离得远,祁访枫小声问:“你到底为什么不想活?”
连泽轻轻哼了一声:“你这样的小孩子当然不懂。”
祁访枫面无表情:“我这样的小孩子一会要在你的药里放黄连。”
“……”
祁访枫觉得自己一辈子也理解不了连泽的想法。“你现在死了,不觉得对不起从前拼命想活的自己吗?”祁访枫低声问。
阿旭看着账本睡着了。连泽沉默一会,才说:“从前只想活命,能活着就很满足。后来就不只想活着了,我也没法再只是活着。”
祁访枫皱着眉,尚且稚嫩的小脸满是不赞同。
“那阿旭呢?”她说,“他早就成年了,按照你们的习俗,你早该把他赶出去,但你没有。你们一直相依为命,要是你死了,他怎么办?”
为了照顾通缉犯姐姐,阿旭又是试探君华,又是请她看病,现在为了医药费操心得老了几岁,他不可谓不在乎连泽这个姐姐。
连泽的表情轻松了些:“我从前有个下属,她对我最是忠心,她会帮我照顾阿旭。”
祁访枫恍然大悟:“那个未婚妻?”
人类跟看傻子似的看她。
“她是对你忠心,你都这死样了还不离不弃——但又不是对阿旭忠心。”祁访枫简直匪夷所思,“你这个好姐姐都要丢下他去死,你怎么保证她一个下属肯尽心竭力照顾阿旭?你真要找人不如找我大姐,她比较像冤大头。”
连泽愣了一下。
“你大姐,年方几何?”她有点跃跃欲试。
祁访枫握紧了拳头,你这个油盐不进的四季豆!
人类又气跑了。
孤零零站在大街上,祁访枫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眼熟。
她怎么总被这些赏金猎人气跑?她是不是和这个职业犯冲?她想了半天,只觉得念头不通达,当机立断跑回去骂若木一句。
若木:“……?”
若木灵机一动说:“你都骂了,不如多骂几句,下次我坑你就省了这个流程。”
祁访枫的脸色渐渐红了。
若木啧啧道:“你看,又急。行了,谁让你这么不高兴,东莲王?我帮你杀了助助兴?”
祁访枫气到口不择言:“你最好能!”
若木在后边探头探脑:“不骂了吗?”
“滚啊!”
……
“不要。”连泽又一次拒绝喝药。
祁访枫没理。反正这人渐冻症到动不了,她就算不是霸王也能硬上弓。如是强制治疗几天,连泽虽然说不上大好但也比之前有气色了些。阿旭见了就特别高兴,又给她送一篮子浆果。
祁访枫就揣上那篮子浆果,例行跑去棚屋找姐姐妹妹们聊天。
小妹妹吃了两颗果子,含糊不清地抱怨:“那个帮佣辞了差事,最近总和那些外来人混在一起,搞得棚屋乱七八糟的。”
……帮佣?祁访枫从她们的讲述中拼凑半天,从记忆里找出这么个妖。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她好像才五岁,君华带她上街玩,然后看见阿旭被一群外地人为难,那个帮佣就在场。祁访枫稍稍感怀了一下,她第一次去阿旭家蹭饭是三岁,她今年都九岁了。
这些年也没少蹭就是了。祁访枫的注意力又回到妹妹的话上。能让久经风浪的棚屋女妖说出“乱七八糟”这个词,那个帮佣是有点能耐在身上的。
她正要细问,说话的妹妹就被拐了一肘子。
祁访枫眨眨眼,没向一脸“有事”的女妖们询问。
她告别棚屋女妖后拐向一处别院。
“呀,祁姑娘来找越虹吗?”桑大娘子笑眯眯地招呼,“来来,那个小懒虫没起,正好你在,帮我算会账。”
祁访枫猝不及防地被抱去打了半天算盘。
她闲着没事打量着桑家的书房,桑启霞主动解释道:“那边修了个地窖,娘把一些账本和货物放里面了。这可是我们家最坚固的地方,姑娘要是想藏什么只管跟我说。若是嫌这小,我们也有个坞堡。”
祁访枫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有块地面的颜色带着微小不同。
她嘀咕着:“这不能随便和外人说吧。”
桑启霞说:“你可不是外人,细细算起来,姑娘也算我六妹妹半个师姐呢。”
前几年桑霭又生了一个孩子,算上从前夭折的一个,这个新生儿是六娘子。也不知道她这么想的,让这个孩子在若木那挂了个师徒的名头,想着让她多少学点东西。
祁访枫不评价这个事,转而表明自己的来意。
桑启霞原本的笑容瞬间淡了些,她斟酌着,委婉道:“梅桃看着胆小,但是会做事的,脑子也机灵。如今换了主家,估计也想快些做出成绩。”
一个商户家的帮佣要怎么做出成绩?
……
这个问题如果让梅桃来回答,她大概会说——跳槽。
一辈子在商队里做帮佣,风里来雨里去,这不够好。什么够好呢?她随大娘子去过那些华美的宅邸,跨上那一层层台阶时,她仿佛也随着台阶跃进了另一个世界。
桑家已经落败了,那些人情不够她们东山再起,只够开出一条商路。空有姓氏,却无法一步步跨上那氏族专有的十五层台阶,进入一处安稳美丽的桃花源。
台阶,台阶!
她已打探过了,如何在战争来临前投机取巧,一步步积累自己的力量。不枉费她讨好那个小歌伎,哄着他和自己讲些长姐的旧事。
她筹备了许多年,为的就是现在!
连泽可以,她为何不行?!
连泽差了一步,她却不会差!
她一定可以的!她会爬得比她更高,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华美安全的庭院宅邸,相互扶持的姨母姐妹,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一个美好的、足以庇护她和子孙后代的桃花源。
这不就是每一个女妖,将姓名刻在石碑上的那一刻所期待的吗?
梅桃的眼睛放出隐秘的光芒,她仿佛看见了一个比宅邸更坚固美丽的世界在向她招手。
因此鼠妖恭敬地鞠了一躬,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女君自是英明神武……”
被她笑脸相迎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看向自己的同伴:“她当真要把那些东西送到战场上?”
她的同伴穿着一身品阶不高的官服,神色有些不屑又混和了讨好:“到底已是强弩之末,不比齐将军威武。”
房姹眯起眼睛,只问:“她备了多少了?”
同伴:“就是我看守的地方,也有——”她束起三根手指,晃了晃,“这个数。”
房姹惊了:“她哪来那么多人抄咒文?”
同伴连忙示意她压下声音:“小声!小声!”怎么会没人?那个土匪连内城区的人都拉了去!同伴暗自咬牙,她不能再留在这了,连氏族都逃不过她的魔爪,自己如何能安然无恙!
听到房姹明晃晃地说出那个词,梅桃也默默缩起来。
就连她这样的末流小民也知道,咒文是可以生效的诅咒,一种文字形式的邪性言灵。
它被明令禁止,但屡禁不止。誊抄咒文会导致神智受损,让誊抄者变成一个疯子甚至死亡。而承载了咒文的符纸却能达到杀人于无形的效果。
这样富有杀伤力而获取途径简单的攻击手段,虽说十分缺德,但对于一个穷途末路的摄政王来说无疑是性价比极高的选择。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