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纪书漾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惊恐地抬起头：“哥？”
　　纪时泽慢慢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在黑暗中显得更加骇人，但那片空洞的绝望里，似乎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涌动着无法言喻的痛苦和一种……濒临崩塌的疲惫。
　　他不再挣扎，任由纪书漾抱着，身体却依旧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没吃……”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每一个音节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瓶子……空的……早就空了……”他喘息着，冷汗顺着下颌滴落，“……地上的……是掉出来的……最后几颗……”
　　他闭上眼，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耗尽，“……胃……太疼了……想压一下……没水……咽不下去……”
　　原来不是吞药自杀。
　　是啊，哥不会放弃他的。
　　只是胃痛难忍，想找药压一压，却发现瓶子空了，最后几颗药片还撒在了地上……连咽下去的力气和条件都没有。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纪书漾松一口气，反而缓慢地、更深地割开了他的心。
　　他看着哥哥灰败的脸上那深重的痛苦和无力，看着他因为剧痛而无法自控的颤抖，看着他像被世界遗弃般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
　　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比刚才的恐惧更甚。
　　“哥……”纪书漾的声音哽咽得厉害，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擦纪时泽额头的冷汗，又想去捂他痉挛的胃部，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很疼是不是？我们去医院……我们去医院好不好？飞宇哥说……”
　　“不去！”纪时泽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暴躁和抗拒，胃部的剧痛因为这激动又猛地一绞，他闷哼一声，身体蜷缩得更紧，“……死不了……去医院……有什么用……钱呢……钱从哪来……”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有钱！哥！我有钱！”纪书漾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那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钞票——周三和周五晚上家教挣的二百五十块，还有那张被他攥得发皱的、今天刚挣的一百六十块。
　　他把钱一股脑塞到纪时泽冰冷的手里，“你看！哥！你看！我有钱！够挂急诊了！我们去医院！求你了！”
　　几张薄薄的纸币落在纪时泽汗湿的手心。
　　他微微睁开眼，看着那几张代表着他弟弟牺牲了睡眠、精力甚至学业换来的“分担”，看着纪书漾哭得红肿、写满恐惧和哀求的眼睛。
　　一股尖锐的、混合着心疼、愧疚和更深沉无力的剧痛，刺穿了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比胃部的绞痛更甚百倍。
　　他猛地攥紧了那几张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暴起。
　　下一秒，他却像被那几张纸烫到一样，猛地一挥手，将它们狠狠甩了出去！
　　几张红色的钞票如同凋零的枯叶，在昏暗的光线中无力地散开，飘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滚！”纪时泽的声音嘶哑到了极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绝望和驱逐，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紧抱着他的纪书漾，身体因反作用力而向后倒去，重重地靠在边沿上，大口喘着粗气，眼神却死死盯着被推开的纪书漾，像在看一个……带来所有不幸的源头。
　　“拿着你那点破钱……滚出去！”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不是要考竞赛吗？……不是要前五名吗？！滚回你房间看书去！别在这里……碍我的眼！滚！”
　　纪书漾被他推得跌坐在地，后背撞在门框上的旧伤和此刻摔在地上的钝痛交织在一起，却远不及心上那被撕裂般的剧痛。
　　他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钱，看着哥哥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厌弃和驱逐，耳边回荡着那声冰冷的“滚”和“碍眼”，竞赛失利的痛苦、连日积压的委屈、被当作“拖累”的自我厌弃，还有此刻被最依赖的人彻底否定的绝望……
　　所有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理智。
　　“碍眼？”纪书漾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哭喊更令人心头发冷。
　　他慢慢抬起头，泪痕交错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惨白，那双总是清澈或倔强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碾碎后的空洞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
　　他看着纪时泽，一字一句，清晰地、缓慢地问：
　　“哥，我是不是……真的就是个拖累？”
　　“是不是……没有我……没有爸妈那场车祸……你就不用背这么多债……不用休学的念头都不敢有……不用连生病都不敢去医院……不用活得这么……这么累？”
　　“是不是……没有我……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入纪时泽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胃部的绞痛被这尖锐的质问刺激得更加狂暴，他猛地弓起身体，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
　　“闭嘴……”纪时泽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死死抵住胃部痉挛的地方，指甲几乎要抠进皮肉里。
　　纪书漾却像没听见，或者说，他已经被自己抛出的绝望问题彻底淹没了。
　　他看着哥哥痛苦到变形的脸，那空洞的眼神里燃烧起一种近乎自毁的火焰。
　　“说话啊！”纪书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破碎感，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冲到纪时泽面前，双手用力抓住他冰冷汗湿的肩膀，剧烈地摇晃着，“你回答我！是不是？！是不是我害的？！是不是没有我……你就不会……”
　　“我让你闭嘴！”纪时泽猛地抬起头。
　　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气，狠狠挥开纪书漾的手，力道之大让纪书漾直接向后摔倒在地，后脑勺“咚”的一声撞在坚硬的衣柜角上！
　　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瞬间袭来，眼前金星乱冒。
　　纪书漾闷哼一声，蜷缩在地板上，半天没能爬起来。
　　纪时泽也被自己这失控的一推惊住了。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弟弟，看着他痛苦地捂住后脑……
　　一股灭顶的恐慌瞬间压倒了胃部的剧痛。
　　“书漾！”纪时泽的声音变了调，嘶哑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他挣扎着想爬过去，胃部的痉挛却让他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伸出手，“书漾……撞到哪了？给我看看……”
　　纪书漾没有回应。
　　他蜷缩着，脸埋在冰冷的地板上，肩膀细微地抽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的呜咽。
　　那声音微弱，却比任何哭喊都更刺穿纪时泽的神经。

　　急诊室，十五岁的纪书漾蜷缩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小小的身体裹在过大的校服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死死捂着自己的右臂，校服袖子被染红了一大片，刺目的鲜血正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
　　纪时泽刚结束，接到电话匆匆赶来，就看到这一幕。
　　他冲到纪书漾面前，半蹲下来，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怎么回事？！”
　　纪书漾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放学路上……他们……他们用刀……抢钱……”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哥……好多血……我好怕……”
　　纪时泽的心猛地一沉。
　　他立刻拉开纪书漾捂着伤口的手。
　　一道狰狞的刀口横亘在小臂上，皮肉外翻，深可见骨，鲜血还在汩汩往外冒。
　　旁边的护士已经推着处置车过来。
　　“按住这里！”纪时泽一把抓住纪书漾完好的左手，用力按在伤口上方的动脉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用力压住！别松手！”
　　他的声音冷硬，眼神却紧紧锁在纪书漾惨白的脸上。
　　清创缝合的过程异常痛苦。酒精刺激伤口，针线穿透皮肉。
　　纪书漾疼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却死死记着纪时泽的话，用尽全力按着止血点，另一只手死死攥着纪时泽的衣角，像抓着唯一的浮木，指关节捏得发白。
　　纪时泽站在旁边，看着弟弟因剧痛而扭曲的小脸，看着他被泪水浸透的睫毛，看着他明明怕得要死却强忍着不敢哭出声的样子……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他。
　　他伸出手，不是去擦眼泪，而是笨拙地、带着一丝僵硬地，覆在了纪书漾那只死死攥着他衣角、冰冷颤抖的小手上。
　　“忍一忍。”他的声音很低，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绷，“很快就好了。”
　　那只覆上去的手，传递着一点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力量。
　　纪书漾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信任，仿佛只要有哥哥在，再疼也能忍过去。

　　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刺骨的冰水，浇灭了回忆里那点微弱的暖意。
　　眼前，是蜷缩在地上、后脑被撞伤、眼神死寂的纪书漾；而他自己，是那个因为失控而伤害了弟弟的、无能的哥哥。
　　“书漾……”纪时泽的声音彻底哑了，带着浓重的哽咽和无法言喻的恐慌。
　　胃部的剧痛还在肆虐，但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地上那个被他推倒的身影。
　　他强忍着五脏六腑翻搅般的痛楚，手脚并用地、极其艰难地向纪书漾爬过去。
　　每挪动一寸，都牵扯着胃部的痉挛，冷汗混着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书漾……哥不是故意的……撞到哪了？给哥看看……”他终于挪到纪书漾身边，颤抖着伸出手，想去碰触他捂住后脑的手。
　　“别碰我！”纪书漾猛地缩了一下，像受惊的刺猬，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排斥。
　　他没有抬头，身体蜷缩得更紧，抗拒的姿态无比清晰。
　　纪时泽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他看着纪书漾抗拒的背影，看着他因无声哭泣而微微耸动的肩膀。
　　巨大的恐慌和懊悔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破碎的喘息。
　　“我……”纪时泽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胃部的剧痛和心脏被撕裂的痛楚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绝望，太绝望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
　　“书漾……哥错了……”
　　“哥不该……推你……”
　　“哥……不该说那些话……”
　　“哥……不该让你……觉得自己是拖累……”
　　断断续续的道歉，混杂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微弱，却沉重地砸在地上。

　　纪书漾蜷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肩膀的耸动似乎停了一瞬，但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纪时泽看着他冰冷的抗拒，心沉到了无底深渊。
　　他艰难地抬起那只僵在半空的手，不是去碰纪书漾，而是用力捂住了自己痉挛抽搐的胃部。
　　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再支撑身体的重量，他侧身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蜷缩在离纪书漾不远的地方，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蜷缩，像一只濒死的虾。
　　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衣物，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和纪时泽无法控制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痛苦呻吟。
　　那声音微弱、断续，却充满了无边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哥……”纪书漾捂着头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他终于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的是纪时泽蜷缩在几步之外、痛苦到几乎失去意识的侧脸。
　　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灰败得没有一丝生气，嘴唇被咬出了血痕，身体在无法自控地痉挛颤抖。
　　刚才被推开的恐惧、撞伤的钝痛、被斥责为“拖累”的绝望，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副景象带来的、更巨大的恐慌所取代。
　　“哥！”纪书漾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嘶哑和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地扑到纪时泽身边。
　　这一次，纪时泽没有再推开他，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了推开的力气。
　　“哥！你怎么了？胃很疼是不是？药……药呢？”纪书漾慌乱地在地上摸索，捡起那几颗散落的白色止痛片，又看到那个空了的药瓶。
　　没有水。
　　他急得眼泪直掉，看着纪时泽因剧痛而紧锁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颤抖着手，捏起一颗药片，毫不犹豫地塞进自己嘴里！
　　苦涩的药粉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他强忍着恶心，俯下身，用颤抖的嘴唇贴上纪时泽冰冷干裂的唇瓣，笨拙地、急切地试图将那点微不足道的药粉渡过去。
　　“唔……”纪时泽在剧痛和混沌中感受到唇上温软的触感，还有那苦涩的味道。
　　他微微睁开了些眼睛，涣散的视线里，是纪书漾近在咫尺的、写满巨大恐惧和不顾一切的脸，还有那双被泪水彻底洗刷过的、只剩下纯粹的、近乎哀求的眼睛。
　　“哥……咽下去……求求你……咽下去……”纪书漾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祈求，滚烫的眼泪滴落在纪时泽的脸颊上，“别死……哥……我错了……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了……你别死……我只有你了……哥……别丢下我……”
　　那滚烫的眼泪，那带着药粉苦涩和少年气息的笨拙亲吻，那一声声绝望的“别丢下我”……狠狠砸碎了纪时泽心里那堵摇摇欲坠的墙。
　　一股汹涌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混杂着胃部的剧痛和无法言喻的心疼，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不再抗拒，也无力抗拒。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顺从地咽下了那点苦涩的药粉。
　　随即，他抬起那只没有捂在胃上的、冰冷颤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覆在了纪书漾紧抓着他衣襟的手背上。
　　那只手冰冷、汗湿，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力道。
　　仿佛在说：我在。哥在。
　　纪书漾的哭声瞬间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呜咽。
　　他更紧地回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将脸深深埋进纪时泽汗湿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对方冰凉的皮肤。
　　“哥……对不起……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无边无际的懊悔。
　　纪时泽没有回应。
　　他闭着眼，感受着颈窝那片滚烫的湿意，感受着手背上那只用力抓握着他的、同样冰冷颤抖的少年人的手，感受着胃部那依旧肆虐、却似乎被某种东西短暂麻痹了一下的剧痛。
　　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维持着这最后一点回握的力道，和压抑着喉咙深处翻涌的酸涩与哽咽。
　　黑暗中，两人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个在剧痛中无声地承受，一个在恐惧和懊悔中绝望地哭泣。
　　只有彼此紧握的手，传递着一点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连接，像暴风雨中即将断裂的、最后一丝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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