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将尽

　　下午放完学没有晚自习，志愿者们便一起去食堂吃饭，吃完饭便是大家的自由活动时间。

　　施忆佳早上回一中时发现离一中不远处的街角有一间挺出名的陶瓷馆。
　　这会想起来便突然来了兴致，她兴致盎然地拍了拍裴长青的背，招呼他：“裴长青，你想不想去陶瓷馆做花瓶？”
　　“好。”
　　于是两人结伴走去陶瓷馆。

　　陶瓷馆坐落在僻静的街角，白墙灰瓦的建筑在梧桐树的掩映下显得古朴宁静。
　　两人买票进入后，首先参观了展览区。
　　玻璃展柜内陈列着各个朝代的陶瓷精品，从质朴的陶罐到精美的瓷瓶，展现着中国陶瓷工艺的演变历程。

　　“看这个宋代的青白瓷，”施忆佳趴在一个展柜前，鼻子几乎要贴到玻璃上，“颜色像不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裴长青站在她身后，看到了一旁的告示，于是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角，提醒她：“别靠太近，警报会响的。”
　　施忆佳嘻嘻一笑，直起身来：“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在我奶奶家最喜欢玩泥巴了。我妈总说我像个野孩子，从外面回来一身泥。”
　　裴长青想象着小小的施忆佳蹲在泥地里专注捏泥巴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看得出来。”

　　“什么意思？”施忆佳扬起头，龇牙咧嘴佯装生气地质问。
　　“没什么意思。”他如实回答。
　　施忆佳假装生气地捶了他一下，随后又笑起来：“所以等下的实践环节，我可要大显身手了！”

　　参观结束后，他们跟随工作人员的指引来到实践工作室。
　　宽敞的房间内摆放着十多个拉坯机，空气中弥漫着陶土特有的湿润气息。
　　指导老师正在为游客分发围裙和陶土。

　　“欢迎各位来到陶瓷制作体验课，”一位扎着马尾的女老师微笑着说，“今天我们将学习最基础的拉坯成型技巧。请不要担心做不好，因为陶瓷制作本身就是一门接受不完美的艺术。”
　　施忆佳系好围裙，兴奋地选了一台机器坐下。
　　裴长青则显得有些拘谨，仔细地将围裙带子在身后打了个整齐的结。

　　老师分发给大家每人一块深灰色的陶土，“这是已经揉练好的瓷泥，现在请大家把它牢牢固定在转盘中心。”
　　施忆佳啪地一声把泥团拍在转盘上，动作利落。
　　裴长青则小心翼翼地将泥团轻放在转盘上，慢慢调整位置，确保它精确地处于中心点。

　　“接下来，启动转盘，用手沾水湿润泥团，开始把它塑造成一个圆柱形。”老师示范着基本手法。
　　房间里顿时响起阵阵转盘旋转的嗡嗡声。
　　施忆佳双手环住泥团，随着转盘的旋转，泥团在她手中慢慢变形，偶尔歪向一边，她就咯咯笑着重新开始。

　　裴长青紧盯着自己的泥团，眉头微蹙。他严格按照老师的指导，双手稳定地扶住泥坯，但泥团似乎总是不听使唤，在他手中微微颤抖。
　　“放松一点，”老师经过他身边时轻声提醒，“不要和泥土对抗，要与它对话。”
　　裴长青深吸一口气，尝试放松紧绷的肩膀，但手上的力道依然没有减轻多少。

　　基础形状准备好后，老师开始教授开孔和拉升的技巧：“现在，用拇指从顶部慢慢压下，同时其他手指从外侧向上提拉，形成瓶身。”
　　施忆佳已经成功地做出了一个略显歪斜但颇具特色的碗形，正满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她转头看向裴长青，发现他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珠。
　　“你还好吗？”她轻声问。
　　裴长青没有抬头，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泥坯上：“还好。”

　　他的泥坯已经初具瓶形，但壁厚不均匀，一侧明显比另一侧薄。随着转盘速度加快，瓶身开始微微晃动。
　　“试着放慢速度，调整一下力度，”施忆佳建议道，“你看，像我这样——”她示范着轻柔的手势。
　　裴长青点点头，尝试按照她的建议调整，但紧张使他的动作更加僵硬。
　　突然，他手中那个已经成形的瓶壁一侧塌陷下去，紧接着整个结构崩溃，变成了一滩软泥。

　　转盘停止的那一刻，裴长青盯着那团不成形的泥，眼神黯淡下来。
　　他沉默地取下泥团，重新开始。

　　第二次尝试，他更加小心谨慎，每一步都力求精准。然而，当瓶身渐渐拉高，形状越来越完美时，他的手指微微一颤，瓶口处出现了一道裂痕。
　　转盘继续旋转，裂痕迅速扩大，最终整个瓶身分裂开来，再次失败。

　　裴长青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紧绷。
　　他再次取下一团新泥，开始第三次尝试。

　　施忆佳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作品——一个故意做得歪歪扭扭的花瓶，带着她特有的随性风格。她洗净双手，走到裴长青身边，安静地观察。
　　“用我帮你吗？”她问。
　　“不用。”
　　这一次，裴长青的进展似乎顺利许多。瓶身匀称地向上延伸，弧度优美，已经形成了一个修长的瓷瓶形状。他的眼神中闪现出一丝希望，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仿佛在呵护一件珍宝。

　　就在瓶身即将完成，只差最后收口的时候，他的小指无意中碰到了瓶壁顶部。
　　这轻微的触碰在高速旋转中被放大，瓶口开始扭曲变形。
　　“我帮你吧？”施忆佳再次提议。
　　“不用。”裴长青再次拒绝，想自己努力去完成作品。

　　他试图补救，但紧张使他动作过猛，整个瓶身瞬间塌陷，泥水溅到了他的围裙和脸上。
　　房间里其他人都成功做出了至少一件作品，兴奋地互相展示。只有裴长青面前是三团失败的泥浆。
　　他关闭转盘，静静坐了几秒，然后开始清理工具，动作缓慢而沉重。

　　两人之间的气氛压抑得要紧。

　　“对不起，怪我。”裴长青低声说，声音几乎被房间里的其他声响淹没，“明明做不到，还非得逞英雄。”
　　施忆佳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反问道：“怎么？失败的英雄就不算英雄了？不以成败论英雄，你没听说过吗？”
　　裴长青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施忆佳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讲起大道理：“我觉得，英雄看的是开始和过程，看的是有没有去做的勇气和毅力，而不是看最后的结果。英雄主义本质上不是外部的结果，而是内部的精神。”
　　裴长青“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倒没想到平时大大咧咧的施忆佳有如此阔达细致的眼界。
　　施忆佳深吸一口气，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皓齿，继续笑意盈盈总结道：“所以，裴长青，你是个厉害的英雄！”

　　裴长青苦笑一下：“连个最简单的瓶子都做不出来，算什么英雄。”
　　“你可别总是把自己看扁了。你自己都把自己看扁了，更何况别人呢？”施忆佳拍拍他的肩膀，“你就应该像我一样，一站出去就一副姐就是女王，自信放光芒的架势！”
　　这话把裴长青逗笑了，虽然笑容很浅，但确实是真的笑了。

　　“来，”施忆佳说，“你跟我说一遍——我裴长青是最nb的，肯定做得出来！”
　　裴长青尴尬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我裴长青是最nb的，肯定做得出来。”
　　施忆佳瞪了他一眼：“没吃饭吗？再来一遍！”
　　裴长青死马当活马医，眼睛一闭，倒也豁出去了：“我裴长青是最nb的，肯定做得出来！”
　　施忆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才对嘛！”

　　笑声引来了一位指导老师的注意。
　　那位扎马尾的女老师走过来，看了看裴长青面前的三团失败作品，微笑着说：“如果你一个人做有些困难的话，要不要试试双人拉坯？有时候两个人合作，反而能做出独特的效果来。”
　　施忆佳立刻眼睛一亮：“裴长青，我们一起做一个！”
　　裴长青犹豫了一下，但在施忆佳期待的目光中，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老师帮他们重新固定好一团泥坯，启动转盘。
　　“现在，你们要协调彼此的动作，一个人负责内部塑形，一个人负责外部支撑。”
　　“好。”

　　施忆佳站在裴长青右侧，将手轻轻放在泥坯外侧。
　　裴长青的手则从内侧与之相对。
　　随着转盘旋转，他们的手指不时碰触，每一次接触都让裴长青微微一顿，但渐渐地，他放松下来，跟随施忆佳的引导调整力度和方向。

　　“看，我们在创造生命。”施忆佳轻声说，她的眼睛注视着旋转的泥坯。
　　那里正慢慢变成一个独特的形状，既不是瓶也不是碗，而是一种流畅的、有机的形态，带着微妙的曲线和韵律。

　　创造生命？
　　裴长青控制不住胡思乱想到生物书上的繁殖行为，瞬间心跳加速，荷尔蒙激素激增，整张脸“蹿”地一下子红了起来。
　　何况她此时此刻离他是那么的近，她的气味和温度仿佛都饥渴地贴上了他的肌肤。
　　他想逃离，却逃离不了，因为他们在共同创造着陶瓷，容不了一点儿失误。

　　不知过了多漫长的煎熬，转盘终于停止转动。
　　他们面前立着一个造型别致的容器，边缘柔和，体态优雅，既有施忆佳的随性灵动，又有裴长青的严谨规整，两种风格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它很美。”裴长青愣愣地望着它，轻声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夸的是花瓶还是施忆佳了。
　　“因为我们一起做的啊。”施忆佳笑容灿烂，“你给它起个名字吧，你的瓶子。”
　　“你来取吧，你语文好。”他推辞道。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心尖上都是她的气息都是她的温度都是她的模样，根本容不了一点思考。
　　施忆佳思考片刻，决定说：“就叫‘重生’吧。在失败中浴火重生的作品。”
　　“好。”

　　两人之后又一起捏装饰品，一起上色。
　　裴长青原本并不打算捏什么装饰品的，主打走一个简约风。
　　但在施忆佳慷慨大方地施舍他两只小猫和几朵小花后，他又不管三七二十一，不怕像之前语文作文般红烧肉和豆腐的大乱炖，直接粘完上去。

　　见施忆佳在瓶子上用画笔写上了日期和自己的名字拼音缩写，于是裴长青也照猫画虎地在“重生“上写上名字和日期。
　　只是与施忆佳不同的是，他的作品上，多写了“syj”——施忆佳名字的缩写。
　　于是“重生”上面便写着“pcq&syj”，跟那些结婚的新人立牌一样暧昧缠绵。

　　裴长青正在写时，施忆佳已经写完，于是她好奇地凑了过来，瞧瞧他在干嘛。
　　“啊？你怎么也写上了我的名字！”施忆佳吃惊道。
　　做亏心事被当场抓包，裴长青做贼心虚地被吓了一大跳。呼吸一滞，心都漏跳了一拍。
　　不过好在他天生聪明，脑子转得够快，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因为‘重生’是我们一起完成的。”
　　有理有据，连裴长青自己都能被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了，而施忆佳也就只花了0秒就接受了这个理由。
　　“这样啊。”她对这位懂得感恩的少年满意地点点头。

　　等他们完成后，不一会儿作品就被老师取走进行后续的干燥和烧制处理。
　　老师向他们约定两周后再过来取。

　　离开陶瓷馆时，夕阳西斜，将街道染成金色。
　　走在回程的路上，施忆佳突然想起刚刚她在手机上看到的陶瓷科普，于是转头对裴长青说：“你知道吗，陶瓷有一个很特别的工艺步骤，叫做‘金继’。”
　　裴长青摇摇头，表示没听说过。

　　“就是在陶瓷器破裂后，用大漆黏合，再撒上金粉，不掩盖裂痕，反而突出它。”施忆佳一边走一边跳着够路边的梧桐树叶，“有些人认为，一件物品破损修复后，那些裂痕会成为它历史的一部分，使它变得更加独特和美丽。”
　　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裴长青：“我觉得人也是这样。不必害怕失败或缺陷，因为它们最终会成为我们独特之处。”

　　裴长青静静地看着她，夕阳为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那明亮的色彩直直照进他心里。
　　他忽然明白，施忆佳带给他的，正是一种“金继”——用她特有的光芒，修补他内心的裂痕，让那些自卑和不安的痕迹，变成了独特的纹理。

　　“施忆佳，”他轻声唤道，等她转过头来，才继续说：“谢谢你。”
　　“谢什么呀！”她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背，“前面有家蜜雪冰城，请我吃冰淇淋就好！”
　　“不只是今天，”裴长青说，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谢谢你...总是这样。”
　　施忆佳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未说出口的话。她的笑容变得温柔，“因为你值得啊，裴长青。你真的很厉害，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他们继续向前走，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准备路过蜜雪冰城时，裴长青突然加速冲上前跑去。
　　“你干嘛啊，裴长青？”施忆佳喊住他。
　　“买冰淇淋！”他笑着转回头，意气风发地问，“你要什么口味的？”
　　“原味！”

　　裴长青真的进去买了两个冰淇淋，不一会儿就捧着两个冰淇淋乐呵呵地出来。
　　施忆佳接过冰淇淋，舔了一口，笑道：“好吃好吃！这种嗟来之食最好吃了，自己花钱买的反倒没那么好吃。”
　　裴长青舔着冰淇淋，宠溺地望着她，听她讲歪理。

　　远处，陶瓷馆的轮廓在夕阳中渐渐模糊，但那个下午学到的东西，却清晰地印在了两个年轻人的心里。
　　就像那些经过高温烧制而变得更加坚固的陶瓷一样，有些经历，也会让人生变得更加坚韧和明亮。

　　施忆佳边走边哼着歌，偶尔转头和裴长青说笑。
　　裴长青依然话不多，但神情轻松，眼中有了以往少有的光彩。
　　两人一路向北，带着少年的意气风发，朝未知的远方勇敢地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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