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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方神圣
云娘正打瞌睡,忽然听小院墙外面传来一声“林小白”,她猛然一个激灵,差点惊得滚下了椅子来。
云娘只听过一个人这般称呼小小姐。
她来不及思考为何那人要这般晚了跑到这偏院寝屋来,找小小姐又有何事,连外衣棉袍都来不及披上,趿拉着棉鞋便匆忙奔将出去。
小院天井里已覆上了厚厚一层雪。
云娘也来不及去想,怎的这么一会子工夫,雪便积得那般厚了,只怕应门应得慢了,怠慢了那位过于尊贵的主子。
她“吱啦”一声拉开院门,随即稳稳当当地跪下,对院外那人丝毫没敢看得一眼,当即便要磕下头去。
“白侍卫”忙苦笑着上前,一把扯起那妇人,低声说了句“不可”,眼神便朝内里看去。
云娘只吓得魂飞天外,哆嗦着退到院门边,不知这句“不可”,说的是自己犯了哪一条。
那一身黑色侍卫大氅的萧彻,头额肩袖上已堆了一层白雪,却丝毫不见冷意,神清气爽地立于那处,挺拔得如一尊令人不敢逼视的雕像。
“你家小姐可睡下了?”他语气极随意地问道。
云娘忙摇头,双腿软得又忍不住要跪下去回话,被那人一句“我乃白侍卫,你不必如此惶恐”定住。
只听那云娘惶惶然地回道:“小……小小姐不在房里,她出去……逛园子了,说是去看雪,也不让奴婢跟着……”
萧彻一愣,心想这林小白还真会出人意料。当下又对云娘多说了一句,“往后只记住白侍卫便好,莫要让你家小姐疑心。”
言毕即转身离去,剩云娘呆立在院门口,琢磨了半晌,冷得直打哆嗦了才返回到院里闭上了院门。
夜色已浓得化不开,雪却下得愈发紧了。
林漪白没有提灯,因那满地新雪仿佛一面巨大的银镜,反射着幽微天光,映得满园一片清寂的银白,路径、假山、枯枝的轮廓,俱在朦胧光晕中清晰可辨。
她身上裹着一件不算厚实的玉色棉斗篷,那是去年林府份例里的冬衣,稍显小了些,那厚度在室内尚可,于这冰天雪地中却有些单薄了。
寒意似针,透过衣料刺在肌肤上,小女孩恍若未觉,任由那双厚底青缎绣鞋,在无人踏足的雪地上,留下一行小小的足印。
她慢慢走上九曲石桥,桥下湖水尚未封冻,水面墨黑一片。
小女孩微微仰头,任由雪花落在斗篷兜帽上,又低头凝神细看。
“果然,枝状、片状,还有罕见的十二分枝……形态完整,边缘锐利。”
她今日一见落雪,且越落越大,便十分欢喜,想着要到夜深人静时分,一个儿悄悄到园子里看雪听声。
因了这个时代纯净至极的空气,没有现代大气里的凝结核尘埃,从理论上讲,水分子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在接近绝对零度的环境下,按照它们最理想的氢键构型,搭建出近乎完美的六方晶系。
林漪白实在太想看一看那完美的雪花了。
“简直就是一件微观世界的建筑杰作,物理法则在这里被执行得一丝不苟。”她情不自禁地赞叹着,对着一片尤其繁复的雪花轻轻吹气。
她微微屏住呼吸,倾听雪片落下的簌簌之声,一听就是许久。
落雪慢慢小了。
林漪白继续向前走,脚下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偌大而静谧的园子里格外清晰。但除此之外,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她在银色的静夜中,又一次停下脚步,像个小小的、玉色的精灵。
“这满地蓬松的新雪,让声音的衰减率变得如此惊人……”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感受这种极为难得的“绝对”寂静。
在地面刚刚积上的蓬松新雪,就如一个多孔的吸声材料层,声波能量进来,在无数个微小空腔里来回反射、摩擦、消耗,大部分声波就这么被“吸”掉、消散。
林漪白又忍不住轻叹道:“这才是真正的万籁俱寂……在这样的雪景里,才写得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啊……”
“你还会写诗……林小白!”
林漪白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声惊出一个趔趄,扭身抬眼一看,见湖边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若不是那人先就唤出了那声“林小白”,她要结结实实地被吓出一身冷汗来。
“白大哥,你……怎的在此?”林漪白抚了抚胸口,平息了一番急促的心跳。
“我……例行巡夜!”萧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即刻编出个瞎话,“倒是你,林小白,怎的这般晚了,独自一个儿跑到这湖边来?”
他将目光在她身上一扫,眉头不禁微微蹙起,她那身又小又薄的冬衣,是认真的么?林府的小姐,需要如此质朴?
林漪白自然丝毫看不清他神色,随意答道:“这雪景太美,却无人赏看,岂不辜负?”
萧彻听她那般稚嫩的童音,说起话来却老神在在,甚觉好笑,一边朝她缓步走过来,一边忍笑问道:
“哦,你小小年纪,还懂赏雪……对了,方才还听你吟诗来着,吟的那是……千山万径?”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待林漪白吟完全诗,萧彻已走到她身边,眼中闪过切切实实的惊异,情不自禁地鼓掌叫绝:
“林小白!你……竟能有如此手笔!这诗的意境……孤绝苍茫、非同寻常,你怎会有此感慨与心境?”
林漪白笑道:“白大哥别误会,我可写不出来这么好的诗,写这诗之人名叫柳宗元,他的诗和文都写得极是绝妙。我方才在这里听雪景之声,突然想起这首诗,觉得实在应景,才没忍住背了出来。”
“柳宗元?”萧彻在脑中过了一遍当世名士,并无印象,只当是位隐逸才子。更觉这林小白见识不凡。他转而问道:“你说应景,这么个王府园子,却如何应到诗中所说的‘千山万径’呢?”
林漪白眼睛微亮:“我说的是雪后的声响。柳宗元所写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便是在说大雪过后,白茫茫一片,千山之上鸟飞过的声响,和万径之内人走过的踪迹,全然都消失了……白大哥你看,便在这王府园子里就能知道,确是如此。”
她在雪地里走了两步,接着说道:
“方才你来,我竟没听见你脚步声,是因为这满地新雪,蓬松柔软,人踩上去,脚步声便被这厚厚的雪层‘吃’掉了大半,是不是比平时安静许多?就像……就像用厚厚的棉被包裹住,声音便传不出来一样。这雪,就是给天地盖了一床吸音的棉被,人才会觉得格外寂静,仿佛所有踪迹和声响都被吸走、消失了。”
萧彻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积雪,略一踩踏,果然感觉声响沉闷。他心中一动,赞道:“你这比喻,倒是新奇又贴切。”
一阵寒风吹过,林漪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萧彻见状,解下自己的黑色外氅,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肩上,“赏雪也该赏够了,你就穿这么件衣裳出来,你房里嬷嬷也不照管着你?回吧,我送你……”伸手朝她小小的肩上一拢,那带着体温的暖意瞬间便将她整个裹住。
林漪白还来不及反应,已被那个子大出她许多的“白大哥”拢着朝前走去。
那氅衣对她来说过大过长,下摆直接拖到了雪地上,她自己都觉着拖得泥泞不堪,实在不好意思,“白大哥”却毫不在意,随手塞给她一本书册,淡淡地说道:
“哦,对了,得了本医书,知道你常去经络堂,或许对此道感兴趣,便带来给你看看。”
林漪白接过书,借着雪光看清书名:“《灵枢探蹟录》……”
正要翻看,突然觉着整个身子被身边那人抱举着往前“飞”去,待稳稳落地时,回头一看,却是一条被积雪盖住的沟壑,若非“白大哥”将她举起,势必要踩落下去。
“林小白,回去再看,你本已是个短视眼了,当心瞎掉……”这白大哥做事不含糊,说话却算不得好听。
对于自己的近视眼,确实也是林漪白一直忧心之事,便只默不作声地听那人数落。过了一会儿,忽又听那白大哥问道:
“想必你已对经络之学有些心得?你可知……足太阳膀胱经与足少阴肾经,除了循行关联,在气血流注上,还有何深意?”
林漪白在另一世里做惯了天才少女,向来不懂“藏智”,也并无“藏智”的必要,此刻自是听不出“白大哥”问话里的试探之意。她最近钻研最多、也最有兴致的内容便是这经络之学,听“白大哥”问得甚是专业,虽然稍觉诧异,却丝毫未作他想,下意识便答道:
“经典里说二者是表里关系,也有少许文字提到,在某些特定时辰,它们的流注可能会产生‘旁支交汇’,形成一个小循环,有点像……嗯,就像主河道旁边,因为地势……因为人体内部环境,自然分出的溪流,能更精细地调节腰背与肾腑的功能……”
她头也没抬地侃侃而谈,结合她前些日子所学所思,又引申了一些自己理解的气血运行模式,尽量用了类比解释,令身侧的萧彻渐渐省得,林小白的这番说辞,确已隐隐触及了慧明禅师那套新疗法的核心原理。
萧彻心神大动,他低头看着身边这小小的神奇女童,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
她果然,脱不了干系。
她已经几次三番地令他惊奇、惊绝、惊艳……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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