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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
00.
他其实什么都懂。
01.
年后刚开春的第七夜事务所,像是被抽走了半扇窗的旧屋,风从空荡荡的角落穿堂而过,总带着点说不清的涩。
明明案头还摆着桃屋临走前晒的艾草束,兔包也乖乖靠在墙角,可四个人的位置突然空出一块,连空气都显得稀松了。
“怎么就从四个变成三个了呢?”穗禾把柳树枝往桌腿上磕了磕,银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眼底那点红,“那丫头最不仗义,说好要陪我试新符的……”话没说完就卡了壳,抬手胡乱挠了挠头,指节蹭过耳廓时,竟带出点微不可查的颤。
文卿正用软布擦着卦盘,青铜边缘的花纹里还嵌着归墟带回来的尘土。他指尖一顿,布巾在铜针上缠成个结,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谁:“先前算天缺补完后的气运,明明有她的位置……”尾音忽然散了,像是被风刮断的线,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说话时喉间正泛着酸。
三七往烟杆里填了新的沉水香,火折子“噌”地亮起时,映出她眼底的空茫。香雾漫开的瞬间,恍惚看见桃屋蹲在柜前翻药箱,兔包上的绒球一晃一晃,嘴里还念叨着“穗禾哥的解暑符要加薄荷,文卿先生的安神香得配蜜蜡”。
“她没走。”三七猛地合上烟杆,火星在桌面烫出个浅痕,“昆仑桃林的新芽破土了,文卿算过,那上面有她的灵力。”她站起身往门口走,黑袍扫过空椅时带起阵微风,“走,去看看。”
穗禾猛地抬头,柳树枝“啪”地拍在掌心:“对!找她去!就说事务所缺个煮药的,她要是敢不回来……”
“她会回来的。”文卿把卦盘揣进怀里,布巾上还沾着点金粉——那是桃屋化形时散的光,“等桃花开了,她就认出我们了。”
阳光从门楣溜进来,在空椅上投下片暖黄。案头的艾草束轻轻晃了晃,像是谁在偷偷应了声“好”。
可还没等他们把后续的计划落到实处,事务所那扇老旧的木门就被一股外力猛地推开,“吱呀”一声划破了室内的静谧。
众人循声转头,只见门口立着个男人。他身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外面却随意裹着件黑色长款羽绒大衣,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里面挺括的白衬衫。随着他迈步进来,一股裹挟着刚开春的寒气也跟着涌了进来,带着户外特有的清冽与刺骨,让围在火炉边的几人忍不住齐齐打了个寒颤,鼻尖瞬间泛起红意。
穗禾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搅得心头冒火,刚要开口斥责这没规矩的闯入者,男人却先一步抬了眼。他眉眼温和,唇边噙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声音里还带着点未散的寒气:“抱歉,惊扰了各位叙旧,我是来履约的。”
三七盯着他看了半晌,总觉得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她皱着眉左瞧右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嘶……这眉眼,这说话的调调,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男人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语气笃定:“我今日前来,正是为了履行与你的约定。”
“约定?”三七愣了愣,脑子里像有团乱麻在转。忽然她眼睛一亮,猛地一拍脑门,椅子腿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哦!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小子!好些年没见,你这打扮可真够唬人的——这是混上老板当当了?”
男人被她这咋咋呼呼的模样逗笑,眼底漾起几分暖意。他没直接回答,只是缓缓摊开了一直揣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掌心向上,动作轻缓得像托着什么稀世珍宝:“当年能有转机,终究是多亏了你。这个你收着,等补天缺的时候,定能派上用场。”
众人好奇地凑上前,目光齐刷刷落在他手心里。那是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红色玉石,通体光滑如镜,在室内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细看之下,玉质里仿佛有细碎的流光在缓缓游动,摸上去却带着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
02.
孟舜丞的皮毛像淬了朱砂的绸缎,九条蓬松长尾在月光下泛着暖红,唯独每条尾尖缀着一撮雪似的白毛,像不小心沾了未化的霜。
九尾一族向来以纯白为尊,银白次之,赤红是最末等的毛色。族中长辈总爱对着他的红毛叹气,目光越过他,落在不远处那团皎洁的白影上——那是他同胞双生的姐姐,一身雪白皮毛连日光都照不透,是全族捧在掌心里的明珠。
“都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怎么偏你是这副红炭模样?”阿娘喂奶时总会摸着他的尾巴尖嘀咕,指尖划过那点白时,语气里才有了些微暖意。
幼时的孟舜丞常蹲在族里的清池边,看着水里红得扎眼的倒影发呆。他数着姐姐身后九条飘带似的白毛,再数自己尾巴尖那点可怜的白,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爹娘,会养出一白一红两只九尾。
直到孟舜丞五千多岁的时候,他去了人间学堂听了半堂生物课,才从先生嘴里抠出个词——基因突变。
原来那些族里老狐狸嚼舌根时说的“异类”“不祥”,到头来不过是老天爷随手掷的骰子。他望着掌心映出的红影,忽然觉得尾巴尖那点白,倒像是老天爷在他这团红炭上,特意留的一捧雪。
孟舜丞揣着这个词回了族里,恰逢族中选新晋长老,姐姐凭一身雪白皮毛和与生俱来的灵力,被长老们围着夸赞“天生贵相”。他站在人群外,九条红尾不安地扫着地面,尾尖的白毛在红浪里闪得突兀。
有个老狐狸瞥见他,故意扬高了声:“红毛的就是不成器,哪像白毛的,生来就该领掌一族。”
孟舜丞忽然笑了,尾巴尖的白毛颤了颤:“老丈知道基因突变吗?”
老狐狸愣了愣,骂他胡言乱语。他却晃着红尾巴转身就走,心里清明得很——管它什么尊卑,他这抹红,本就是独一份的造化。
后来他常往人间跑,看染坊里工人将白布浸成赤缎,听戏文里说“红袍加身,非富即贵”。某次撞见孩童举着红纸剪的狐狸,红得鲜亮,尾巴尖特意留了点白,说是“灵狐报喜”。
孟舜丞了摸自己的尾巴尖,忽然觉得这红白相间,倒比一味的白,多了几分活色生香。
但这心底翻涌的暗流,从来只敢在无人处汹涌。
幼时族学里,先生教辨认灵狐品级的玉牌,白狐玉雕被供奉在紫檀架最高层,红狐牌却被孩童们当作玩物丢来掷去。他缩在廊柱后,看着姐姐被长老们牵着手抚摸雪白的皮毛,九条尾巴扫过地面时,连尘埃都像是镀了银。而自己藏在袖中的手正死死绞着衣角——方才又有小狐狸指着他的红尾笑“像灶膛里拖出来的炭”。
他开始下意识避开所有白色。族里的梨花树结果时,别人都去摘雪似的花瓣,他偏绕路走泥泞的后门;姐姐送他的白狐毛披风,被他塞进箱底压得发霉,直到某天被阿娘翻出,他竟红着眼吼“谁要这白森森的东西”。
可午夜梦回,总逃不开那场景:姐姐的白尾在月光里飘成云,他的红尾却像被泼了血,两条影子在地上纠缠,红的那团总在躲闪。他恨她天生就占尽的尊荣,恨她轻轻晃一下尾巴就能得到的赞叹,更恨自己盯着她的白毛时,眼里那点连自己都唾弃的羡慕。
有次偷偷摸进祠堂,看着族谱上历代白狐长老的画像,指尖划过最后那片空白——迟早是姐姐的位置。他对着画像龇牙,九条红尾炸成蓬松的球,尾尖的白毛却抖得厉害。原来那些被他斥为“碍眼”的白,早已像根刺,扎在他最不敢碰的地方。
03.
九尾一族的八百岁生辰,是化形后首踏人间的界碑。祠堂里燃着柏子香,族长用沾了晨露的狼毫,在姐弟俩的生辰卷上各画了道护身符——孟舜英的符端缀着朵白梅,孟舜丞的符尾却只点了点朱砂。
“舜丞性子沉稳,”阿爹摩挲着舜英雪白的发顶,语气里满是放心,“到了人间,多看着些你姐姐,她从小没受过委屈。”阿娘正往舜英的行囊里塞玉髓膏,闻言抬头补充:“你姐姐原身的白毛扎眼,遇事别让她往前冲,你机灵,多担待。”
孟舜丞垂着眼,指甲掐进掌心的符纸里。他看见姐姐的狐耳在发间动了动,九条白尾温顺地圈着阿娘的腰,尾尖扫过他的手背时,像团化不开的云。他喉间滚出个“嗯”,声音闷得像被红毛捂住。
转身收拾行囊时,窗台上那盆被他养了百年的“雪里红”开得正艳——花瓣红得似燃,瓣尖却泛着点白,是他当年从人间偷带回来的花种。他盯着那抹白看了半晌,忽然抬手将花盆推到了窗沿最里侧,让阴影遮住了那点碍眼的白。
临行前夜,他听见父母在隔间低语。“舜英的九尾真身,到了人间怕是会引来修士觊觎……”“舜丞那身红毛虽不起眼,倒能护着姐姐……”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铺开的红狐皮毛上织出银网。他忽然想起幼时被族里小九尾按在雪地里,他们扯着他的红尾笑“红炭烧不尽”,是姐姐甩着白尾冲过来,用爪子拍开那些小九尾。可此刻,那些温暖的碎片都被父母的话泡得发苦。
他摸出藏在枕下的匕首——那是他用自己蜕下的尾毛缠的柄,红得暗沉。指尖划过刃口时,忽然懂了:有些恶意从不是凭空长出来的,它是被日复一日的比较浇着水,被那些“理所当然”的偏爱施着肥,在心底最深的暗处,悄悄结了个带刺的花苞。
第二日登上去人间的云舟时,孟舜英回头朝他笑,白裙扫过船板像落了场雪。他跟在后面,红衫的衣角被风掀起,像团沉默燃烧的火。
孟舜丞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尾尖那撮白毛在红绒般的皮毛下轻轻抖了抖。他抬眼时,嘴角已牵起个极淡的弧度,眼底却像蒙着层薄雾,看不真切情绪。
“姐,别怕。”他声音不高,尾音里还带着点没睡醒似的沙哑,却在云舟离岸的风里稳稳落进孟舜英耳中。说着便往前半步,恰好挡在姐姐身侧——这个位置,既能看清她还未收回的雪白狐耳的颤动,又能将远处云层里若隐若现的黑影纳入视线。
——那是属于九尾一族耆老的监视。
孟舜丞抬手理了理姐姐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触到那缕白得近乎透明的发丝时,飞快地收了回来,转而拽住她宽大的袖口往自己这边带了带。红衫的袖子扫过她月白的裙角,像团火苗舔过落雪,留下转瞬即逝的暖。
“有我在。”三个字说得更轻了,却带着种奇异的笃定。他没说自己腰间藏着淬了狐族秘药的匕首,没说昨夜特意翻完了三卷《人间异闻录》,只微微偏过头,让姐姐能看见他下颌线绷紧的弧度——那是他幼时被欺负时,偷偷练了百遍的、看起来最不好惹的模样。
孟舜英望着他眼底映出的自己,忽然觉得弟弟红瞳里的光,竟比云舟外的日光还要亮些。她不知道,他说这话时,同样未收起的九条红尾正悄悄在身后展开,像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可能袭来的寒意都挡在了外面。
人间的风裹着黍米蒸煮的暖香,吹得孟舜丞耳尖微动。刚踏上夯土铺就的街面,便见穿粗麻短褐的役夫正往陶瓮里装新酿的酒,酒液晃出琥珀色的光,引得孩童围着陶瓮踮脚,鼻尖几乎要贴上瓮口。
街衢被各色货摊排得密不透风:梳总角的少年扛着捆捆新割的刍藁走过,草叶上还沾着晨露;卖桑蚕的妇人蹲在矮榻后,竹筐里的蚕匾铺着雪白的柞叶,蚕虫啃食的沙沙声混着她的吆喝,倒比族里的夏夜虫鸣更显鲜活。孟舜英素色的襦裙扫过摊位时,摊主们都下意识收了声——那身未经染色的帛布在西周实在稀罕,唯有诸侯卿大夫家的女眷才得穿用,寻常百姓见了,难免生出几分拘谨。
孟舜丞扯了扯孟舜英的衣袖,将她带到个卖糜子糕的摊子前。摊主是个裹着葛布头巾的老汉,正用青铜匕将黄澄澄的糕切成小块,案几上还摆着陶制的量器,刻着细密的分度。他用随身携带的贝币换了两碗热羹,粗陶碗沿留着细密的绳纹,入手烫得指尖发麻。
“老丈,”他指尖擦过碗沿的热气,目光扫过远处城墙上悬挂的“周”字大旗,那玄色旗帜在风里舒展,边缘绣着繁复的云雷纹,“如今是哪位天子在位?”
老汉用布巾擦了擦匕柄,露出铜绿斑驳的纹饰,闻言咧嘴笑起来,缺了颗牙的牙床漏着风:“小哥怕不是从蛮夷之地来的?当今是成王在位,刚在洛邑定了新都,这集市啊,就是为庆贺定都开的!”他指了指街尾的高台,那里正有乐官奏着编钟,钟磬相和的礼乐声里,穿玄端礼服的士人正拱手相贺,“瞧见没?连太史都来了,说是要记录这太平景象呢!”
说话间,有挎着竹篮的农妇走过,篮子里盛着刚摘的苎麻,青白色的麻纤维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孟舜丞望着那抹青白,忽然想起族里染坊用的靛蓝,原来人间的色彩,是这般从草木里生出来的。他递了碗热羹给孟舜英,看着她小口啜饮时,鬓边垂下的发丝沾了点水汽,倒比族里的白玉更显温润。
吃过饭后,孟舜丞牵着孟舜英的手穿过熙攘的集市时,编钟的礼乐声正漫过夯土城墙。他数着路边陶甗里冒出的热气,忽然停下脚步——街角那处空置的院落,木栅栏爬满了葎草,檐角悬着的铜铃虽蒙了尘,却还能看出是诸侯府邸常用的饕餮纹。
“就这儿吧。”他指尖划过斑驳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的轻响,像在应和他的话。孟舜英望着院内那棵半枯的棠梨树,凡人看不见的雪白狐耳在发间动了动:“这里的灵气……”
“够我们落脚了。”孟舜丞推开门,惊起一串灰雀。他知道姐姐想说什么——这处院落曾是某位卿大夫的别宅,战乱时被弃,残存的灵气稀薄得像层纱。可他偏喜欢这股子人间的陈旧气,木柱上的虫蛀痕迹、青砖缝里的瓦松,都比族里永远光洁如新的玉阶更让人踏实。
他们用三枚贝币从里正那里换了地契。孟舜英动手修缮屋顶时,九条白尾化作蓬松的云团,托着青瓦轻轻落在椽子上;孟舜丞则蹲在院里凿井,红尾扫过地面,将碎石拢成整齐的小堆。邻舍的老妪扒着栅栏看了半晌,颤巍巍端来碗黍米粥:“新来的小郎君小娘子,这井得请巫祝来祭过才好用。”
孟舜丞接粥时,指尖触到陶碗的温度,忽然想起族里用玉碗盛的琼浆。他朝老妪笑了笑,露出点犬齿:“我们自己来就行。”当晚,他往井里投了片自己的尾绒,红绒在水中化开,井水顿时泛出淡淡的甜。
开春时,孟舜英在院角种了株玉兰。孟舜丞则把隔壁废弃的陶窑拾掇出来,学着人间的法子烧制陶罐。第一窑烧裂了七八个,他蹲在窑边捡碎片,听见邻舍的孩童在墙外唱:“周王定鼎,天下安宁……”
“成王又纳了新妇。”老妪挎着菜篮来串门,看见孟舜英正在绣绢帕,帕子上的白狐图案栩栩如生,吓得差点把篮子扣在地上。孟舜丞及时递过个刚烧好的陶罐:“阿婆装盐用。”老妪接过罐子,目光在孟舜英素白的襦裙上打转——这对姐弟住了半年,模样竟一点没变,连鬓角的发丝都没添半分灰。
夏末闹了场蝗灾,城外的农田啃得只剩秸秆。孟舜丞夜里悄悄化作原形,九条红尾在田间扫过,尾尖的白毛沾着露水,将蝗虫引到山谷里。转天邻舍都啧啧称奇,说蝗虫是被山神收走了。只有老妪看着孟舜丞袖口沾的草叶,忽然叹了句:“你们这样的好相貌,怕是要活很久。”
孟舜英在檐下挂了串干梅,听见这话时,正往陶罐里装新酿的梅子酒。酒液晃出琥珀色的光,映得她眼底泛起涟漪。孟舜丞蹲在门槛上磨匕首,红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活久了,才能多看些光景。”
第三年开春,老妪没像往常一样来借醋。孟舜丞推开隔壁虚掩的门,看见灵床前燃着松明,新穿的麻鞋摆在床脚,鞋底纳得密密实实。他站在院里那棵刚抽芽的梨树下,忽然想起老妪曾说,她嫁过来那年,这棵树刚栽下。
下葬那天,孟舜英用白绢包了把玉兰花瓣,撒在坟头。孟舜丞扛着锄头,给新坟培了土。回来的路上,里正叹着气说:“老嫂子福气好,走的时候没遭罪,比她那早逝的儿子强多了。”
新搬来的邻居是对年轻夫妇,男的在市坊里做皮革,女的织麻。看见孟家姐弟时,妻子总要拉着孟舜英问:“你们用了什么法子?皮肤嫩得像剥壳的笋。”孟舜英笑着递过罐梅子酒,白裙角扫过织布机,惊得梭子差点掉在地上。
成王驾崩那年,满城缟素。孟舜丞站在城墙上,看着送葬的队伍绵延十里,玄色的灵幡在风里翻卷,像极了族里祭祀时的招魂旗。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见皮革匠的儿子——那个总爱追着他尾巴跑的小童,如今已能帮着父亲鞣制牛皮了。
“孟郎君,新王要登基了,你说镐京会不会更热闹?”少年眼里闪着光,手里攥着刚买的桃木剑。孟舜丞望着远处渐落的夕阳,忽然觉得人间的日子像织布机上的线,一茬压着一茬,织出密不透风的网。
康王在位时,皮革匠夫妇得了场急病,没熬过冬天。他们的儿子继承了手艺,娶了媳妇,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小姑娘总爱趴在孟家的栅栏上,看孟舜英喂那只雪白的兔子——那是孟舜丞从山里捉来的,养了十年,还跟刚来时一样肥。
“孟阿娘,你为什么总穿白衣服?”小姑娘举着刚编的花环,花瓣蹭在孟舜英的裙摆上。孟舜英没说话,只是往她手里塞了颗蜜枣。孟舜丞正在窑里添柴,听见这话时,窑火映得他眼底发红。
昭王南征那年,征兵的鼓声敲了三个月。皮革匠的孙子背着行囊路过孟家,腰间挂着他祖父传下来的铜刀。“孟郎君,我要是能活着回来,就跟你学烧陶。”少年的声音发颤,却把胸膛挺得笔直。孟舜丞递给他个陶罐,里面装着梅子酒:“等你回来喝。”
可那少年没回来。消息传到市坊那天,皮革匠的儿媳哭晕了三次。孟舜英站在玉兰树下,看着满树白花落了一地,忽然说:“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孟舜丞正在擦拭那把匕首,红尾尖的白毛沾了点灰:“做什么?替他们打仗?”
穆王西巡时,市坊里来了群西域的商人,带来了葡萄和玉石。孟舜丞用陶罐换了串玛瑙,红得像他的尾巴尖。他把玛瑙挂在孟舜英的发间,看着她在铜镜前转身,白裙扫过地面,扬起细小的尘埃。
“听说王上见了西王母。”新搬来的漆匠一边给门板上漆,一边跟孟舜丞闲聊。他是皮革匠家搬走后第五任邻居,手艺好,性子却急,总爱跟妻子拌嘴。孟舜丞往窑里添了块柴:“西王母?”
“是啊,说在瑶池喝了仙酒呢!”漆匠的妻子端来碗麦饭,插话说,“你们说,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的神仙?”孟舜英正往陶罐里装新采的桂花,闻言笑了笑,簪子在发间闪了闪。
共王继位那年,漆匠夫妇搬走了,据说去了南方贩丝绸。新邻居是个算卦的老先生,总爱坐在门槛上摆弄龟甲。看见孟家姐弟时,他总要眯着眼说:“好命格,就是太孤。”
孟舜丞没接话,只是把刚烧好的陶罐摆在院里晾晒。阳光照在罐身上,映出细密的冰裂纹,像极了他尾巴上的纹路。他数着院里的玉兰树——树干已经够两人合抱,每年开花时,满院都是白得晃眼的花。
懿王迁都槐里时,市坊里乱了好一阵子。算卦先生打包行李时,忽然叹着气说:“我祖父见过成王定鼎,我却要跟着王上搬家,这世道变得真快。”孟舜丞帮他捆好行囊,看见他书箱里露出卷竹简,上面写着“周本纪”三个字。
新搬来的是对年轻的史官夫妇,男的在太史令手下抄录文书,女的教市坊里的孩童认字。看见孟家姐弟时,妻子惊讶地说:“我小时候听祖母说过,这院里住着对不会老的男女。”
孟舜英正在教孩子们折纸鹤,白裙被孩童们扯得皱巴巴的。孟舜丞蹲在窑边,看着火苗舔舐陶坯,忽然觉得人间的光阴像窑火,能把生土烧成坚瓷,也能把青丝烧成白发。
孝王在位时,史官夫妇生了对双胞胎。男孩总爱缠着孟舜丞,问他陶罐上的花纹是什么意思;女孩则跟在孟舜英身后,学她绣白狐图案。孟舜丞给男孩做了把陶剑,孟舜英给女孩缝了件白绢裙。
“听说王上要立共王的儿子为太子。”史官整理竹简时,忽然跟孟舜丞闲聊。孟舜丞正在给玉兰树修剪枝条,红尾扫过地面,将落叶拢成一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史官妻子端来碗豆羹,“这天下啊,就像你烧的陶罐,看着结实,磕碰多了也会裂。”孟舜英正给孩子们讲狐仙的故事,闻言抬头笑了笑,眼里闪过点狡黠的光。
夷王烹杀齐哀公那年,市坊里人人自危。史官夫妇夜里打包竹简时,忽然听见孟家院里传来编钟的声音——那是孟舜英用灵力化出的乐声,清越得像山涧流水。
“有他们在,心里踏实。”史官的妻子抱着孩子,听着乐声渐渐入睡。
厉王专利时,市坊里的人越来越少。史官夫妇收拾行李时,男孩哭着说:“我还没学完陶罐上的花纹呢。”孟舜丞摸了摸他的头,把那把陶剑塞给他:“带着吧,能辟邪。”
共和行政那年,市坊里来了很多新面孔。孟家隔壁搬来个做玉器的匠人,总爱对着孟舜英的白裙发呆:“这料子,怕是只有周天子才能用。”孟舜丞正在给陶罐上釉,闻言头也没抬:“她喜欢白色。”
宣王中兴时,市坊里又热闹起来。玉器匠人的儿子继承了手艺,娶了个会做饴糖的妻子。女孩们总爱聚在孟家院里,看孟舜英用玉簪绾发,白裙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听说王上要讨伐猃狁了。”玉器匠人一边打磨玉璧,一边跟孟舜丞闲聊。孟舜丞往窑里添了块柴,火苗窜得老高:“打赢了,市坊里又能热闹些。”
幽王继位那年,玉兰树开了满树的花。孟舜丞站在树下,看着花瓣落在孟舜英的白裙上,像落了场细碎的雪。新搬来的邻居是个年轻的乐官,总爱弹着琴唱些靡靡之音。
暮色漫过院墙时,乐官正坐在院里那只青釉瓷凳上调试琴弦。他新换了张丝弦,指尖拨弄间,琴音像浸了蜜的水,黏糊糊地缠在廊下晾晒的衣裳上——那是孟舜英刚浆洗好的素白襦裙,浆过的布面挺括,被晚风掀得猎猎作响,倒比院角玉兰花瓣更显素净。
“听说新王刚即位,就着内侍扩选后宫,连各诸侯国的大夫家都要递名册呢。”乐官屈指弹了下琴弦,余音绕着檐角的铜铃转了圈,“前儿在宫里排乐,听见太史令跟太宰嘀咕,说要在镐京设个‘采选司’,专挑十五到二十的女子。”
孟舜丞正蹲在井边绞衣裳,粗麻布条勒得掌心发红。他接过孟舜英递来的木盆,水珠子顺着红衫下摆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你这消息比驿使还快。”
说话时他的眼角扫过乐官腰间的玉佩——那是块成色普通的青玉,却系着条明黄色的绶带,是宫廷乐官才有资格用的制式。
这位来做客的乐官被逗得笑起来,琴轸上的螺钿在暮色里闪着细碎的光:“你当我这‘奉常署乐丞’是白当的?昨儿给皇后娘娘演新排的曲儿,她宫里的掌灯宫女跟我抱怨,说采选的内侍把御花园的牡丹都踩坏了。”他忽然停了拨弦的手,转头看向孟舜英,“对了,夜里西市的胡饼摊出新馅了,掺了胡桃仁的,要不要同去?”
孟舜英刚把晾衣绳上的绢帕理平整,闻言转过身,素白的裙角扫过砖缝里的青苔。她望着乐官鬓边别着的那支白玉簪——是前几日乐官得了幽王赏赐,特意请玉匠打磨的,簪头雕着朵盛放的牡丹,倒比她鬓边的玉兰更艳几分。
“好啊。”她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挑,露出点狐狸特有的狡黠,指尖不经意间拂过晾着的红衫袖口,“我还想去看看采选的队伍,听说内侍们都穿着绯红的锦袍,在夜里瞧着,倒像团移动的火。”
孟舜丞正把最后一件襦裙挂上绳,听见这话时,绞着布巾的手顿了顿。暮色里,他看见乐官的目光在姐姐素白的裙摆上停留了片刻,像被月光烫了下似的迅速移开。远处传来西市的喧嚣,混着胡商的吆喝和驼铃的轻响,在渐沉的暮色里漫成一片热闹的海。
“走吧。”他拎起墙角的灯笼,竹柄上缠着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再晚些,胡饼摊该收摊了。”
04.
秋夜的风卷着桂花香撞在门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孟舜丞站在廊下,指尖攥着盏快要燃尽的灯笼,橙黄的光透过蒙着水汽的门纱,将孟舜英的剪影拓在木框上——她正坐在梳妆台前,玉簪划过发髻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轻得像落雪。
“不能不去吗?”他开口时,喉间像卡着片没化的冰。灯笼里的烛芯爆了个火星,门纱上的剪影晃了晃,发间的白玉簪在光里亮了亮。
孟舜英将卸下来的钗放进描金漆盒,铜镜里映出她素净的脸,连眉梢那点平日里总带着笑意的弧度都压平了。
“来人间前,族长说过历练要守人间的道。”她拿起块浸透了蔷薇露的棉帕,细细擦去颊边的胭脂,“我们能变容貌,却不能替这具皮囊逃开命数。”
门纱外的影子忽然绷紧了。孟舜丞的指甲掐进灯笼竹柄,红绸被攥出几道深痕:“守道?替个素不相识的民女入宫当幽王的妃子,这叫守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翻涌着戾气,像尾巴尖那撮白毛被火燎过似的发焦,“你忘了族里的规矩?九尾从不当谁的附庸,更别说去伺候个沉溺酒色的凡夫!”
室内的动作停了。铜镜里的人影转过来,门纱上的轮廓忽然显得单薄,像片被风掀动的玉兰花瓣。
“那民女明日就要被采选的内侍带走了。”孟舜英的声音隔着门板漫出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阿娘跪在我门前磕了三个头,额头都青了,说只要能替她女儿躲过这一劫,愿意来世做牛做马。”
“所以你就用易容术换了脸?”孟舜丞冷笑一声,灯笼里的烛火猛地窜高,将门纱上的影子照得愈发清晰——她正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在鼻梁处轻轻划了道弧线,那是九尾族易容时特有的手势。“你想过没有?等我们厌了这场戏,那姑娘顶着你的脸,该怎么办?”
“我给了她新的身份。”孟舜英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又在尾音处软下来,像被风揉皱的白绢,“我寻了处偏远的庄子,给她改了名,让她跟着个老嬷嬷学织布。只要熬过这阵子,她就能嫁个老实的农户,平安过一辈子。”她顿了顿,拿起梳妆台上那支乐官送的白玉簪,簪头的牡丹在烛火里泛着冷光,“倒是你,从小到大,见不得我做任何可能‘屈居人下’的事,到底是怕我丢了九尾的脸面,还是怕……我真的比你过得好?”
最后那句话像枚淬了冰的针,刺破了廊下的沉默。孟舜丞猛地攥紧拳头,灯笼“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火星溅在青石板上,瞬间被夜风掐灭。他看见门纱上的影子缓缓站起身,白裙拖过地面的声音像叹息,尾尖扫过妆奁的轻响,他隔着门板都能听见——她定是现出了半狐形态,九条白尾正不安地在身后摆动。
“明日清晨,采选的马车会来。”孟舜英的声音重新变得平静,像结了薄冰的湖面,“你若不想去,便留在院里守着那窑。”
廊下再没了声音。风卷着地上的灯芯残烬掠过门槛,门纱上的剪影始终没再动过,只有烛火在窗纸上投下细碎的晃动,像谁在无声地眨眼。孟舜丞站在黑暗里,忽然想起八百岁生辰那天,云舟离岸时,他拽着姐姐的袖口说“有我在”。那时他以为自己能护住这团晃眼的白,却没料到,有朝一日,她会主动走进更深的黑里。
天刚蒙蒙亮,巷口就传来铜铃轻响。孟舜丞站在堂屋的阴影里,看着那辆朱漆马车碾过结着薄霜的青石板,车辕上雕刻的鸾鸟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那是采选专用的制式,车轮包着厚锦,行过处连马蹄声都压得极轻。
侍者穿着绯红锦袍,领口绣着金线勾勒的“采”字,见院门开了,忙躬身行礼,腰间的玉佩撞出细碎的响:“娘子,车已备好。”他的目光在孟舜英身上逡巡,从素白的襦裙到鬓边那支白玉簪,眼底藏着惊艳——这等容貌,怕是能直接送进东宫。
孟舜英的裙摆扫过门槛上的霜花,留下淡淡的白痕。她转身时,九条白尾在裙下极快地闪了一下,化作垂落的裙裾。目光越过侍者的肩头,落在门内那个红色的身影上——孟舜丞背对着她,红衫的后领被晨起的风掀起,露出颈后一小片泛红的皮肤,那是幼时被族里的狐狸咬伤的疤。
“我走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檐角冰棱融化的细响。
孟舜丞的指尖掐进木门的纹路里,那是他亲手凿的云雷纹,此刻却硌得掌心生疼。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里,像陶窑烧裂时的闷响。身后的目光带着温度,烫得他后颈发麻,可他偏不肯回头——他怕看见她眼底的决绝,更怕看见自己藏不住的慌。
“砰!”
木门合上的瞬间,震落了门楣上积着的霜。孟舜丞背抵着门板滑坐在地,指缝间漏进的晨光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他数着自己的呼吸,一声,两声,直到听见马车轱辘碾过石板的声音渐渐远去。
就在这时,一声极轻的叹息,像被风揉碎的羽毛,从门缝里挤进来。
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初春玉兰花瓣落地的微响,轻得像孟舜英小时候趴在他耳边说“弟弟别怕”的气音。可落在孟舜丞耳里,却像烧红的铜锤狠狠砸在心上——他听出那叹息里裹着的,是她从不示人的委屈,是藏在“利她利己”背后的不舍,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对他的依赖。
他猛地捂住嘴,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门外的马车声彻底消失了,巷子里只剩下卖豆浆的梆子声,一声一声,敲得人间的清晨愈发清晰。他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像条孤零零的尾巴,尾尖的地方,不知何时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院角的玉兰树忽然落了片花瓣,轻飘飘地打在门扉上,像谁在外面,轻轻敲了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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