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青

　　官兵的脚步声和交谈声逐渐远去，火把晃动的光影最终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片更深的寂静和黑暗。

　　危险暂时解除，但沈鸾澜紧绷的神经却并未立刻放松。她依旧被沈瀛紧紧拥在怀里，脸埋在他胸前玄色的衣料中，鼻尖萦绕的全是他身上清冽又带着一丝酒意的气息，还有彼此激烈心跳交织出的、令人心慌意乱的节奏。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颤抖，那是惊吓过后的本能反应，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他胸前微凉的衣襟，仿佛那是此刻唯一的浮木。

　　头顶传来沈瀛一声极低、极沉的叹息。那叹息里似乎包含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片沉寂的无奈。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力道并未松开，反而似乎更紧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和……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近乎贪恋的安抚。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躯的细微颤抖，那脆弱而真实的依赖感，像羽毛轻搔过心头最坚硬的冰层，带来一丝细微的裂痕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愤怒吗？有的。气她胆大妄为私自出宫，气她这些时日刻意的躲避疏离。后怕吗？更甚。若非他因心中焦躁难安，又隐隐察觉她宫中动向有异，暗中留意并跟了出来，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这般孤身行走在夜晚的市井之中，若真遇到什么不测……他几乎不敢想下去。

　　可此刻，感受着她受惊后下意识的依赖和颤抖，那些怒气和后怕，竟奇异地被一股更汹涌、更柔软的心疼所覆盖。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卑劣的庆幸——庆幸是他找到了她，庆幸此刻拥着她的人是他，也庆幸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终于能打破这些时日她筑起的那道无形的墙，如此真实地触碰到她。

　　“二哥……”怀里传来她闷闷的、带着细微哽咽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带着未散的惊惶和恳求，“我们回宫吧……”

　　她叫他二哥。不是“殿下”，也不是沉默的抗拒。

　　沈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翻腾的激烈情绪已强行压下大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丝疲惫。他缓缓松开了手臂，但并未完全放开她，只是改为一手仍虚揽着她的肩，另一只手将她身上那件属于他的、沾染了夜露和尘土的玄色披风拢得更紧些，完全裹住她单薄的身形。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比方才平稳了许多，却依旧带着未散的沙哑，“走。”

　　他没有问她为何出宫，也没有再追问她躲避的原因。只是揽着她，转身，朝着与皇宫相反方向的巷子深处走去——那里有他提前安排好、绝不会引人注目的马车。

　　沈鸾澜被他半拥半带着往前走，脚步还有些虚软，不得不微微依靠着他手臂的力量。她没有问要去哪里，只是默默跟着，垂着眼，看着脚下被月光照出模糊轮廓的石板路。鼻尖是他披风上冷冽的气息，肩头是他掌心隔着衣料传来的、沉稳的温度。

　　一路沉默。只有两人交错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里回响。

　　很快，他们在一处不起眼的民居后门停下。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青篷马车静静停在那里，车夫是个面貌平凡、眼神锐利的中年汉子，见到沈瀛，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便无声地掀开了车帘。

　　沈瀛先将沈鸾澜扶上马车，自己随后也坐了进去。车厢内空间不大，只点了一盏固定在角落的油灯，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只有两张相对而设的短榻，铺着素色的棉垫。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马车缓缓启动，行驶得平稳而安静。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方才巷中的惊险和肢体接触带来的冲击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磨人的、无处遁形的尴尬和沉默。

　　沈鸾澜紧紧裹着那件过于宽大的披风，蜷缩在短榻的角落里，尽量离沈瀛远一些。她低着头，盯着自己交握在膝上、依旧有些发颤的手指，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瀛坐在对面，背靠着车壁，微微合着眼，似乎很疲惫。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侧脸在阴影中显得有些冷硬，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他没有看她，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屈起，显露出内心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马车驶过不平的路面，轻轻颠簸了一下。

　　沈鸾澜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抬眼，恰好撞上沈瀛不知何时已睁开的、正静静凝视着她的目光。

　　那目光很深，很沉，没有了方才巷中的激烈与痛楚，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仓惶不安的模样，也仿佛能洞穿她所有试图隐藏的心思。

　　她心头一跳，慌忙又低下头。

　　“以后，”沈瀛忽然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低沉，“不许再一个人跑出来。”

　　不是商量，是命令。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鸾澜抿了抿唇，没有应声。心里却想，若不是在宫里总觉得喘不过气，若不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我又何必冒险出来。

　　“听到没有？”沈瀛又问了一遍，声音沉了几分。

　　“……听到了。”沈鸾澜不情不愿地小声应道。

　　沈瀛看着她那副委屈又倔强的侧脸，心头那点刚压下去的火气似乎又有冒头的趋势，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他捏了捏眉心，移开目光，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的街景阴影。

　　“那个封号，”他忽然又开口，话题转得突兀，“你不必多想。父皇自有父皇的考量。”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明面上，无人敢再轻易小觑于你。”

　　沈鸾澜怔了怔。他这是在……解释？还是安慰？

　　她依旧没有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车轮辘辘的声音，和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低声道：“爷，到了。”

　　是皇宫西侧那处供杂役出入的偏门附近。

　　沈瀛先下了车，然后转身，向她伸出手。

　　沈鸾澜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在昏暗光线下依旧修长好看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的掌心温热干燥，稳稳地握住她微凉的手，将她扶下马车。

　　夜风凛冽，吹散了车厢内略显滞闷的空气。宫墙巍峨的阴影近在眼前。

　　沈瀛松开了手，却将身上那件披风解下，不容分说地披回她身上，仔细拢好。“穿着，夜里风大。”他低声道，指尖无意间拂过她的颈侧，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回去后，早些歇息。”他看着她，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今日之事，不会有人知道。”

　　说完，他后退一步，重新隐入马车旁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车会送你到安全处。”他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平静无波，“去吧。”

　　沈鸾澜裹紧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披风，看了那阴影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朝着那扇小小的偏门快步走去。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比方才镇定了许多。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内，沈瀛才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他望着那扇紧闭的、毫不起眼的偏门，眸色深沉如夜。

　　今夜之事，像一场混乱的梦境。她的躲避，她的惊惶，她下意识的依赖，还有他自己险些失控的情绪……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再等了。

　　那只来自宫外的、不怀好意的眼睛，他早已察觉。今晚的“偶遇”，恐怕也并非全然意外。

　　他必须加快步伐。

　　在她被卷入更复杂的漩涡之前，在他彻底失去理智之前。

　　他转身，登上马车。

　　“回府。”冷淡的声音吩咐道。

　　马车调转方向，悄无声息地驶离宫墙，没入帝都深沉的夜色之中。

　　而披着玄色披风、独自走在寂静宫道上的沈鸾澜，只觉得今夜的一切都混乱不堪。恐惧、心悸、迷茫、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的悸动，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肩上的披风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和气息，无声地提醒着方才巷道里的贴近与守护，还有车厢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对视。

　　回宫的路，似乎比出来时，更加漫长，也更加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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