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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故人(四)
因为孟祝说去秘阁的人越多越有风险,所以陆善和郑玉都留在了浮春苑,像平常一样用符箓和阵法护住。以白荵的灵力,寻常人破不了符阵,即使是传云山闻名的两仪剑阵。
孟祝喃喃道:“难道是师父?怎么会这么快回来?”
前日莫闲将守阵的事交于他,说要回一趟传云山,从传云山到江陵来回起码需要四五日。但若不是莫闲又能是谁?弟子里头就一个周俟看起来不满他的决定,但凭周俟的力量不可能动得了白荵的阵。
不等多想,白荵立刻往回赶。
孟祝没见过她此种神色,想了一会不知算不算安慰地说道:“你不用担心,还有胡萝在。”
其实理性告诉白荵不用担心,郑玉聪慧,只要附身躲起来,没有人能拿他怎么办,但她的心中仍然充斥着不安,因为想起了前世青云台一战。
当时她追杀陆不休,遇见了同门师兄李蓬舟,两人几乎将陆不休逼入绝境,但陆不休毫无征兆地从她的杀阵中消失了,她寻找许久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几日后收到了师父闻颐的传信符。
信中让她回去,没有说其他,但是师父的声音却从未那样虚弱过。她传回去的信符不再有回应,一路不安地往灵隐之界赶去,心中想着师父那样厉害的人,不可能会出事。
然而山门结界被破,风中夹杂隐约的血腥味,通往大殿的长阶上血迹蜿蜒。
她循着凝结的血迹走到青云台下,长明灯灭,转轮柱毁,她的师父躺在冰冷的白玉台上,留有最后一口气,告诉她记得去寻师叔九月。
她又发现青岩,靠在倒塌的石柱旁,脸色如纸,胸口破了淋漓的血洞,十二岁的小师弟洛鸣趴在他身上呜呜地哭。
是陆不休。
他在她的杀阵中凝出了妖丹,没有杀她,而是来了灵隐之界。
后来发生了什么白荵记不清了,清醒的时候她已经受了重伤,躺在医馆里,身边是师兄李蓬舟。
闻颐曾赞她是修炼奇才,对她寄予厚望,她也确实进步飞速,很早就下山历练除妖,无论碰上什么情况都游刃有余,即使是面对陆不休,也从来不曾怕过。
那时候短短一路上心中陌生的不安感似乎缠进了骨肉里,在此刻突然复苏。
她不知道究竟是在为什么不安。
快到浮春苑时,一山松柏映入眼中。
仿佛当年的灵隐之界,山间草木繁盛,在她眼里全是灰暗荒芜。
门口守卫腰间别着窄长横刀,灰白的地上倒映岿然浓重的影子。有人接近时,迅速拔刀拦住,冷兵器相击声激昂震耳。
“陛下谕旨,禁止闲杂人出入国宗府。”
然守卫还未眨眼看清人,便觉手中刀被一股力量拖开,身体随之往旁边倒去,一阵白色的风呼啸掠过。
待慌乱站稳之后,面前只有一少年,身着国宗服饰。
“陛下为何会来此?”少年眸色冷冽。
守卫舌上纠结一番,回道:“陛下听闻此处有妖,亲自来收妖。”
孟祝压了眼皮,声音沉下来:“谁通报陛下的?”
“这……”守卫心觉此事越来越奇怪,国宗捉妖竟要陛下亲临,现在又来一个不知详情的国宗弟子。
在他发愣之际,孟祝径自走了进去。
大殿之前,身着轻甲的禁军围成层叠厚重的墙,横刀尖锐地指着困在其中的人。
“让开。”
“不让!”
脸庞尚且稚嫩的少女眉目都被倔强浸染,唇紧抿着,并不修长结实的手臂将比她稍小的孩子护在身后,洁白的道服上尘埃密布。
“师妹,你出来。”周俟喊道。
“我不要。”
“你再这样下去陛下不会饶恕你的!”
“我不管,我答应白荵师姐要看好他。”
胡萝乌溜溜的眼珠望着周遭高大的禁卫,眼底有些惧色,但一步也不肯让,她稍稍回头与郑玉道:“不要怕。”
人墙外,明黄冕袍的男子眼神示意,禁军统领立刻颔首而应。
数十条薄刃刺出,淡银色的金属与天光辉映,冲着稚嫩的血肉而去。
千钧一发之时,乱星般的光华于三尺之上炸开。
禁卫们只觉手中的冷器瞬时像被山火烫过,痛楚沿着手臂灼烧至心脏。
一时间刀剑砸得满地乱响,接连不断的痛哼声中混着一道明亮欣喜的声音。
“师姐你回来啦!”
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出现的女子。
白衣如云,眸光凛冽,身边环绕着一圈灵符。
统领横眉怒目,声若铜钟:“国宗又出一个抗命的弟子?”
周俟抢声道:“将军,她并不是我传云山的弟子,就是她将妖带进来的!”
胡萝一见白荵便放下心来,小声道:“师姐,他们要抓郑玉。”
她虽然在意郑玉是妖,但她更相信白荵,符阵被破后带着郑玉就跑,边跑边默念师姐的名字,果然师姐回来了。
白荵微微侧头,眉目柔和:“谢谢师妹帮我护着他。陆善呢?”
“他还在师兄院里,他们不抓他。”胡萝说道,“师姐,他们人多势众,我们要不要直接跑?”
白荵不语,面对禁军时,她的神色静若琉璃,不乱也不惧。
人群缝隙中,明黄色一晃而过。
灵符忽地飘摇,化作一道围护结界,将凡人刀剑隔绝在外。
白荵蹲下身,注视着埋头躲着的小孩,唤了声:“郑玉。”
“为什么不附身躲起来?”
郑玉不说话,白荵没有余裕多问,冰冷的刀尖快要逼到身前。
“你还想回家么?”
小孩抬起头来看她,幽微的光沉寂在眼底。
“如果不想,我现在就带你走。如果还想回家的话……”片刻寂然对视后,“江陵郑氏中曾有一人被盗匪掳走,下落不明,失踪时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他叫郑则。”
结界并没有隔绝声音。
“是当今陛下的同胞弟弟。”她回过身,视线穿透人群,落在后方静立的皇帝身上,“他应当认得你。”
禁卫们清楚听见了一番话,不由面面相觑。他们看不出妖与人的分别,只是奉命行事,如今这么一出,都迟疑起来。
在松散下来的阵型里,两道目光顺着虚幻的时与空交错在一起。
郑玉的身体微微前倾,手下意识抓住了白荵的衣袖。
在场众人神情各异,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最终所有的视线纷纷朝向上位的皇帝。
郑景。
年不过而立,高鼻深目,十余年的战场杀伐磨砺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冷酷威仪。
江口小镇的说书先生盛赞他为当世明君,白荵不知何为明君,但她知道,如孟祝所说,郑玉是否有选择必须看他的决定。
终于,在难以言说的凝滞中,郑景缓缓启唇:“龙武百骑听令,以尔等手中明剑,催魔伐恶、诛妖邪。”
胡萝不知具体内情,但她听懂了白荵的话,就是郑玉是皇帝的弟弟,这个皇帝显然也听到了,却能张口就说杀,她胸中气愤,跳起来要说话,却忽然被一股力量送出了结界中。
与此同时,皇帝的声音再次落下。
“凡阻挠者,视为谋逆,一并诛杀。”
胡萝跌撞两步,不理解怎么到了外面,又要往里冲,周俟捉住了她胳膊,怒道:“师妹,你不想活了么!你是国宗弟子,不可违抗皇命!”
“我才不管!你们不讲理!”
她在山上野惯了,年纪又小,除了知道尊师外,其他条条框框从来不入心里,所以想什么便做什么。
“师妹,你别过来。”
清冽的嗓音穿破天穹,如奔流的淙淙溪水灌入耳中。
龙武百骑是直属皇帝的护卫,各个骁健,此时面对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竟都不敢贸然动手,平时握得熟练的横刀今时都似要滑出掌心。
白荵杀过许多妖,但很少跟人动手,她将结界凝成只容下郑玉一人的大小,低声道:“你不要动。”
话落之际十数把刀蜂拥而至,寒光锐利,白色身影旋即而动。飞出的符挡了泰半的刀,双掌以气力击飞左右刺来的两把,前方刀刃已近眼前,她迅速伏身下腰,自刀刃下滑过,出手击中持刀禁卫手腕穴位,长刀一松掉落入她手中。
刀柄裹布粗糙地磨着手心,手腕转动,横刀翻滚了几圈,正握在手,随意一挥,空气乍然作响,被切出流畅的弧形。
整个夺刀过程简短利落,一气呵成。
白荵身上所带符咒不多,只能借个武器,虽然不是她惯用的。
分散的符咒力量削弱,被禁卫用蛮力砍碎,一群人接着又攻过来,铜铁兵器冷光闪烁。
结界中郑玉静默地望着前方的身形,想起几日前她随意说着的“学了很多”,当时他感受到的漫不经心的从容并非错觉。
横刀刀身笔直,中正不阿,在捉妖师手中快得只剩残影,随着翻飞的纯白衣衫,像搅动月光的木犀枝条。
在她身后不远处,如局外人的皇帝微抬了右掌,轻轻作了个挥动的姿势。
瞬间不知从哪又冒出了一排禁卫,整齐划一地挽弓搭箭,箭簇银光锋利地割人视线。
“陛下。”
有人拦在箭矢之前。
少年人纯粹的神情宛如一尘不染的明镜,映着皇帝纹丝不动的脸。
“为何不能放他一马?他虽不幸化妖,生前毕竟是您的血亲。”
“血亲?”皇帝的声音比深渊里的风还冷几分,“吾与妖没有任何关系。你作为捉妖师,难道认为妖可以饶恕?”
若说最本真的想法,孟祝并不这么认为,他求情,更多是因为白荵,他对郑玉有几分同情,但更清晰的是对他是妖的认知。除此之外,还有细微的迷茫。
他短暂的犹疑被皇帝尽收眼底。
指节勾动,箭啸声划破长空。
孟祝猛然惊醒,朝箭矢所向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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