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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火
暗夜里流淌的河水将过往送向远方,河流的尽头在云雾环绕里不见踪影,贺楼应站在河边,任粗砺的河滩乱石磨破鞋履,他一动不动静静凝视着对岸。
寒螀鸣声里,秋风拂过瑟瑟的枯蓬,沙沙响声中传来人声的喧闹。秋日里,植物尸体轻而易举的被踩在脚下碾碎。“跑啊,快点跑啊——”对岸的声音被风带来,混杂着无法消散的悲意,恐惧如河滩渐渐漫上来的潮水,在月色的照耀下无声将人浸透。
横过河流的最后一条船已经随着永不停歇的河水朝着远方奔去了,追来的人将枯蓬踩碎,他们将站在河岸边的女人包围住,无边的夜色里,兵刃出鞘的声音划断理智的最后一根弦。“我早就知道,不该让这个女人进我们家的门!”充满怨念的咒骂声环绕着对岸孤身的女人,她在一路的奔袭之中早已把自己弄得足够狼狈,被划破的外衫上还沾着细碎的枝叶,面对人数众多来势汹汹的追兵,她也丝毫不惧,“你们害死了我夫君,我还会眼睁睁看着你们把我的儿子送出去吗?”她从腰间摘下随身的小壶,将其中的液体尽数泼洒在了四周,众人恐其为害人的毒药,不可控的朝后退散了几步。“他不是你们的贡品……”女人轻轻说道,“我的孩子,是要在天际展翅的雄鹰,现在,他要回到属于他的天地里去了!”
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终于把火折子摇醒,她随手抛落,火折子咕噜噜滚到洒落的液体之上,化作一条灵动的火龙,引燃了散落一地的枯蓬。河畔的长风呼啸着将火势向四周吹散,很快,河的此岸便化作了一片火海,火光重重之间,她仅用手中短小的匕首接下了临空劈下的刀刃,短暂的交锋阻碍不了火势的恶化,几乎是所有人都被包裹在了这片火海之内。她终究抵挡不住十余人的围攻,刀刃从后心穿透,那多年随身的匕首终于跌落在了地上。
鲜血自嘴角缓缓流下,她拼尽全力朝着河对岸望去,“快跑,应儿……”微不可闻的话语已经没有人能够再听见了,“往北边跑,回部落里去,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孩子……”
“阿娘,你之前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我什么时候也能去看看?”
“长白山是水草丰茂的山麓,所有的生灵都能在那里快乐的生活,到了冬天,会下很大的雪,把所有的一切都埋起来,然后我们会待在房子里,一边唱歌,一边享受这一年的收获,等到雪停了,我们就坐上雪橇在外面疯跑……”
她揉揉孩子的头,将他拥入自己的怀中,让自己的心跳紧贴着他的心跳。
“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的应儿是长生天庇佑的孩子,是雪山的儿女,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里,回到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去,到时候你会和雪山上的雄鹰一样,自由地翱翔在白山黑水之间。”
他们终于从那里逃了出来,只是阿娘再也见不到梦里才能得见的皑皑白雪,她死在草木凋零的秋天,在炽热的火海里被烧成灰烬。长白山的风吹不到遥远的关内,埋葬她的不是她所期待的白雪。
彼岸传来被烧灼的人的痛呼声,他方才如梦初醒,朝着更远的地方奔去,他似乎还能感受到足下被磨破的痛楚,可是无论他怎样奔跑,都比不过身后追来的火海,他没心思去想什么样的火能横跨湍急的河流,可火已经追上来了,舔舐着衣角,发梢,一路攀上他的身子,灼烧感侵入体内,将灵魂拖进深深处的火焰中心,他只觉得自己的血肉被烧到皲裂,破碎成一块又一块,在看不到尽头的长路上,在回不去的家乡外。
“醒醒,醒醒忍冬?”湿润的面巾擦拭过烧得滚烫的脸颊,被魇在梦里的人嘴里还胡乱说着些听不懂的话语,靳煜言慌了神,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只希望赶紧把人叫醒才好。可他被困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那抹凉意只是浅浅带来了一丝清明,方才还凉着的帕子转眼间又变得温热起来。靳煜言眼见他浑身上下烫的厉害,便掀了被子,取了送来的烧酒擦拭着他的手心,常年侍弄药草的手自是不似弄刀的手一般生满了茧,只是那里有着异为寻常的热度教人松懈不了一点。慌乱侍弄间,他听见贺楼应喃喃喊着些什么,这回凑过去一听,方才知道他一直以来在说些什么,他喊的是阿娘。
靳煜言想起自己是见过他的母亲的,他们躲在那株葱郁大树的树冠里,看到女人走出房门枯坐院内,望着被锢得四四方方的天怅然若失。他觉得她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鹰,飞不出小小的一片天地,但她又是自愿折断自己的翅膀的,为了她爱的人,为了她逃脱不了的孩子的命,她将自己埋葬在那座院内,却执着地守护着她要守护的人。多年之后二人故地重游时,贺楼应跟他说起他的母亲,他说:“至少在走到真正的结局之前,她想要得到的都真正得到了,从她砍断那个小渡口所有船只的绳索,让我一个人离开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再是神的眼睛,我是她意志的延续,也是我自己,此后余生所见所想之物,都将由我一人独享。”
那都是些后话了,此时的靳煜言只能一边加速着擦拭他的肢体,一边低声呼唤试图将他拉出梦魇,好在坚持不懈的努力终究是有了回报,不再被被子捂着,这会体温倒是下降得快了一些,见他不再低声喃喃,想来也没有方才那么烧得难受了。靳煜言起身取了方帕子,蘸了清水去湿润他烧得干燥的唇,二更已过了一半,船上大多数人都去睡了,不知这一夜能有几人睡得踏实,梦里会不会仍是鬼船那看不见尽头的空洞。
这一番折腾下来,倒是把人从梦里拽了出来,靳煜言看到他眉眼间动了动,知道这是快要醒了,便熄灭了多余的几盏烛火,怕晃了他许久未睁开的眼。等他熄了烛火再回过身时,贺楼应确然已经睁开了眼,他感受着身上还残余的不适,又闻到空气里未散干净的酒味,心下一算,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靳煜言坐回他身边,帮他散过热后的身体又盖好被子,这才开口问道,“我又生病了吗?”发过烧的喉咙还带着几分喑哑,他咽下一口唾沫,试图让自己的喉咙好受一些。
“是,又生病了。”方才还急得不得了的人见他醒了,此刻倒是摆出了一张不太好看的脸色,回复他道,“既然做了那样的事就会让自己难受,怎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为难自己?”
“可是他们都好起来了,我不碍事的,我已经习惯这样了……”贺楼应嘴角勉强扯出一分笑意,“如果只有我一人难受,换得了大家都相安无事,岂不是极好?”
靳煜言没去理会他这番看起来大道理实际上什么都不通的话语,走到桌边兑了一杯温水回来,“要喝些水吗,船上没有随行的大夫,你靠自己熬过这一回,不知对身子伤害有多大……”后半句的谴责在此刻说出太过不合时宜,他把行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只是端着杯子走回病号的身边。
贺楼应强撑着身子想坐起来,靳煜言本是想让他接着躺着少动弹的,又觉着让人躺着喝水多少有些不太方便,便将手里的杯子先放在榻上一旁,托着背把人扶了起来,又找了两个枕头垫在他身后,这才好坐了一些,“身上有备常用的药吗?”他把温水放到贺楼应的手里了,低声问道。
“有,是一个系了绿色绳子的小白瓷瓶,大概这么大。”贺楼应一手端住茶杯,一手比划出半扎的长度向他示意。靳煜言起身去被脱下来的外衣堆里去寻,贺楼应这才后知后觉身上只着了一件里衣,想来之前那次,也是面前这个人帮忙的吧?好在此刻脸上泛起的红晕足可以用还发着烧来解释,他接过靳煜言递过来的药瓶,倒出了几粒就着水咽下。“此番真是多谢靳兄了。”靳煜言接过他手中空空的杯子,不正面回复他的谢意,却反问他,“还要再喝一点吗?”
贺楼应摇摇头,“不用了,喝多了夜里难受。”房间里灯火昏暗,靳煜言放下杯子,又回过身来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没有之前那么烫了,但还是得多休息才能好得更快,他方想劝人再躺下休息一会儿,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靳少侠在吗,我们掌事有急事相情。”门外传来熟悉的侍女的声音,靳煜言转身看去,眉头一皱,开口回复道:“此时已快三更了吧,房里还有病人要照顾,云掌事是有何要紧之事相邀,非要此时过去?”
那侍女闻言语塞,但仍不死心,依旧对着房内询问,“的确是要紧之事,但掌事确实未曾告知奴相关事宜,想来是奴不能听的东西,还请少侠移步掌事房内细谈。”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绪开口道,“知道了,你回复云掌事,说我待会儿就过去。”话虽是这么说,但他的身形自巍然不动,门外苦守着的人也僵持着不动,他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怒火,厉声回复道:“不是已经说了待会儿就过去吗,你在这里守着又是为何?”
门外那一抹橙黄的灯光终究是远去了,他坐回贺楼应身旁,扶着人躺了下去,又掖紧了被角,催促他赶紧休息。
贺楼应心有疑惑,便开口问他:“若真是有急事相邀,你便先去那边就是,我这里不打紧,睡一觉就好了。”可靳煜言并不如此作想,他的拳头握紧又松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解释自己不去的理由。
“那不是他们的人,那人持着灯火来,可烛火并未晃动,门上也没有一丝它的影子出现。”
刚刚和他们说话的,根本就不是人。
如果没有留意到这一点,等到他被引走之后,那抹橙黄的灯光,想要对房内毫无反抗之力的贺楼应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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