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狗

　　刘春熙依旧是坐在一楼的沙发上，刘景明坐在她旁边，两个人像是在争执一些什么。说是争执，完全是刘景明咄咄逼人地说话，而刘春熙爱答不理地说了几句，引得刘景明拳头攥得更紧。
　　刘春熙这次自己带了个杯子，坐在沙发上，慢悠悠用手指摩挲着面前的纸杯口，以一个固定的频率，一圈又一圈。刘景明盯着她的手指看了一会，眼神慢慢柔和了下来。黄琪蹦下楼的动静太大，给背对着楼梯的刘景明吓了一个踉跄。刘春熙倒是没什么表情地抬头，看见她便露出了微笑。
　　黄琪翻开一个充满了鬼画符的笔记本，简单问了一下发现盒子的情况，刘春熙一一作答，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配合的迹象。刘景明坐在一边，身体紧绷。
　　“那个女孩不一样。”刘春熙突然说。
　　黄琪知道她在说杜玲，索性没有接话，等她继续说下去。
　　“陈柏年对于那个女孩的影响力是很个人的。好像就是单纯哄骗情窦初开的青春期女孩谈恋爱的感觉。听说这就是之前玉华中学跳楼事件的主角？那女孩对他产生心理上的依赖是非常简单的，然后他通过身体接触去让这个女孩缓解心理上的压力。更像是这种情况。”
　　“那她和其他女孩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黄琪一边问话一边转过头去看刘景明，刘景明眼睛一动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是需要解释为什么刘春熙对玉华中学的事情有所了解，于是补了句：“齐琦明显有一些心理问题，我咨询了一下她。”
　　黄琪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再看向刘春熙，她脸上已经不再存在什么情绪，就像一张画一样静止。刘春熙向黄琪这边挪了挪，黄琪立刻就感受到这时一个非常有利于专注一对一说话的距离。
　　刘春熙悠悠开口：“你知道宗教是怎么建立的吗？宗教通常建立在一种痛苦之上，对死亡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孤独的恐惧。生命中不知所措的时刻太多了，只需要一件小事，我们在不断流逝的时间的催促下，就可以产生摧毁理智的恐惧。宗教点出你的恐惧，用一套自己的逻辑去解释它，用一个象征来化解它，可以是一个人，一个图腾。你会亲身参与进一个仪式，这个仪式不仅可以针对你的恐惧达到心理安慰，还能通过封闭的事件增进你和其他人的连接，形成一个能够让你产生归属感的群体。同时你必须付出，只有在身体上和物质上的付出能够让你更加去期待宗教的回报，而这种期待会又进一步化解了你的恐惧。”
　　“学校里并没有任何校园暴力的证据。”
　　“恐惧的产生远远不止于暴力。比如心理上的霸凌就比暴力更容易摧毁人的神智。我只要联合班里所有人不和你说话，敏感的孩子立刻就能感受到，几次确认之后就会意识到“我受到了霸凌”。你的提问没有人回答，班级活动不让你参加，甚至你发现老师上课也不会点你，你开始怀疑老师也参与其中。你和家长提了一次，家长说是你成绩不够好，参与活动不够多，还把那些霸凌你的人叫到家里来玩。因为你是他们的霸凌对象，他们对你的情况了如指掌，所有人都对你的家长表现出热情，否认了你所有的指控。这时候有一个人对你有求必应，或是将你与霸凌你的人比较，告诉你你是特别的，甚至聆听你内心深处那些扭曲的想法。玉华中学的孩子家庭条件都很优渥，从小在物质上没有吃过什么苦，学习氛围也没有那么紧迫，他们对于精神的要求要远远大于每天柴米油盐的成年人。尤其是在他们这个还从文学世界学习情感的年纪，通过苦痛换来的羁绊比一起吃喝玩乐的羁绊要牢固的多。”
　　黄琪说，“你是说陈柏年在学校里建立了一个宗教，所以那些孩子会对他言听计从，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去交易？”
　　刘春熙摇头，“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你看到的陈柏年并不是这么心思深沉的人，他对于乔安，对于杜玲的控制都非常表面。我们都下意识地认为陈柏年是他们的精神领袖，而神女是那个图腾。如果是反过来的呢？杜玲嫉妒神女，齐琦崇拜神女，但他们都想要成为神女。神女身上的品质和神女做的事是他们的标准和向往。这些事神女主动提供的，陈柏年才更像是一个巩固权力的工具和图腾。”
　　“李美晗。”黄琪在嘴里咀嚼这个名字，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李美晗失踪后陈柏年急切地用杜玲代替李美晗，结果造成了杜玲的失控。李美晗是陈柏年长期虐待的结果，她是知道陈柏年想要什么的。但杜玲只是精神上的控制，在她的爱情里，她拥有一定的主导权，所以她产生了妒忌，滋生了他们中不需要的感情。杜玲意识到了自己的特权，于是逐渐在小群体里产生了阶级。所以新进的一环，也就是齐琦，并不像其它人那么稳固，她对霸凌的恐惧由于杜玲并未完全消除，才让他们最终暴露出来。”
　　刘春熙的声音让人很舒服，但并不代表在这个舒服的声音下人就能接受任何的信息。黄琪不自觉往后退了一些，环境的嘈杂声音立刻进入了她的听觉中心，将她拉回到了现实里面。刘春熙大概也是说完了自己的推论，往后靠了一些，依旧是没有表情。
　　“你相信乔安是无辜的吗？”刘春熙看向黄琪。
　　黄琪感受到她问题的背后指代的一定不是乔安这一个人，但也清楚自己的立场：“如果有证据证明她做了违法的事情，我们一定会找出这个证据。如果证据无法证明，自然也不会冤枉无罪的人。”
　　“法律认为的无罪，就是真正的无罪了吗？陈柏年死了，他做的所有的事情都会一笔勾销，法律不会追判他有罪。”刘春熙说到这里低下了头，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所以乔安要大费周章曝光这些事情吗？”
　　刘春熙并没有回答这个有些诱导性的问题，反问道：“你想过吗，那些孩子之后会怎样？”
　　黄琪登时噎住，闷闷地说：“会有专业的心理专家去矫正吧。”就像刘景明说得那样。
　　刘春熙轻轻摇头，“心理医生和外科医生不一样，并不是剖开你的伤口把烂肉挖出来你就会愈合这么简单。什么样的心理是健康的？心理的干预只能让你不要再受到伤害，不要再伤害自己，并不会帮你找寻生命的意义。你觉得他们，认为自己受到伤害了吗？
　　黄琪不语，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刘春熙声音变得轻起来：“法律是好的，惩罚坏人让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同时看着惩罚的人也会因为害怕惩罚受到警示。只是受害者呢？被骗钱的人最后可能拿到钱，他们失去的时间和机会呢？被伤害的人最后可能也是拿到钱，但那能换回什么？一个受害人的身份，被可怜也就算了，还要被指责，被人想尽办法证明受的苦是自己罪有因得……”
　　黄琪觉得这些话在哪里听到过，转看下刘景明。刘景明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波澜，但现在却是露出了有些愤怒的表情，狠狠盯着姐姐。黄琪感到，刘春熙的模样又像是当时拉着她的那个无助的家长，在慢慢陷进一个地方。
　　好像被什么驱使一般，黄琪伸出手握住了刘春熙的手：“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像是什么咒语，又一次起了奇效。刘春熙在几次深呼吸下平静下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话锋生硬的转回之前的话题：“所以你们必须查下去，不是为了给陈柏年定罪，是为了那些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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