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痕

　　孟则序看着被人带走的余陵乔，他一开始的确愤怒，可后来给他包扎的时候，慢慢冷静下来忽然意识一件事。在他们这段关系里，自己从来都是处于掌控方，从再一次见面之后他对余陵乔表现出来的便是胜券在握的姿态，或许一开始他给余陵乔的印象就是他一直在俯就，余陵乔永远只能被动接受他的任何感情。
　　这不对。
　　两个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
　　孟则序叹口气，余陵乔跟他说与陈家做交易的事情，事无巨细，便就是他也未曾想过余陵乔可以为了一件事蛰伏那么久。想到余陵乔上车前的最后一句话，孟则序却是笑出来，没什么需要再考虑的，他对余陵乔没说过假话，这段感情他也没必要瞻前顾后。

　　余陵乔看着外面越来越不同的景色，知道自己快要到了。陈家人会带他走，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毕竟他以为陈家会直接找个人来处理自己，谁知道他们竟然要带他去本家。不过，来便来了，至于陈家人会怎么对他，他无所谓。东西早就送还给陈家了，最后的一样，他母亲的骨灰，还不回去了，但换句话说，他母亲也不欠陈家的了。不过是自由身，代价他来付便是。
　　孟则序最后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再去联系孟坤平，钟岚他就更没想过。一天还没过去，他二叔反而来了。
　　“你不是去灾区了？”
　　“慰问和走访调研都结束了，请假过来的。过来的时候听说了一些事，所以想来问问你。”
　　“你知道的那些差不多就是全部。”
　　孟坤平定睛打量了一番孟则序，“认真的？”
　　“嗯，认真的。”
　　孟坤平叹口气，“那我也不说什么了，来之前跟你小婶通了电话，你让你的人撤回来吧，别查了。”
　　孟则序没动也没应。
　　“你小婶晚点会让人给你送些东西过来，但仅这些，其余的也别多问。那边毕竟不是咱们的地盘，就算互相之间有牵扯，平衡不能轻易打破。”
　　“我知道。”
　　“来之前，你小婶让我嘱咐你一句，你干什么都行，就是别把自己搭进去。”钟岚身份特殊，很多事都得思量再思量，愿意插手这件事，已经是疼他了。“你爸妈那里也先别说了，等一切风平浪静把人带回来再说。”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孟则序也不是蓄意为难，只是他心里发堵，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束手无策了。
　　“其实，你趁着这段时间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是不是真的要走这条路。”孟家小辈就这三个孩子，孟则序自己担起了家里的全部责任，他不免对他多了一些心疼。“这次我去灾区正好明范他们部队也在救灾，又壮了不少，这次黑得，闭上嘴就剩下那点眼白还白点了。”
　　“小婶知道吗？”
　　“我电话里说了，不能违纪，所以也没让她们娘俩视频。”
　　孟则序叹口气，“二叔，我很久前就想过，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妥协于我的心。其他的我都可以不要，我也可以按照家里人的想法过这一辈子，但，只有他，我不想再做为‘代价’。”要不是那个噩梦他还想不明白，就是想明白了，他才会下山。他舍不得，他不想错过。
　　一旦没了顾忌，一切便如脱缰野马般不受控制。孟则序心突然有些疼，“那时我做了噩梦，我害怕了。说来也怪，我自小对于很多情绪都没有特别的感觉，遇见他之后一切都像是重来一遍，二叔，如果他死了，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这个人了。我一直感觉自己是缺失了一部分的，偶然遇见他，才下意识觉得我是完整的。”
　　都是成年人，有为自己人生负责的能力。孟坤平突然想到自己，当年家里因为钟家要一个孩子，因此不太同意他的婚事，最后自己还是娶到了钟岚，那时看着钟岚，他想自己一辈子的幸福都在眼前这个女孩子手里。思及此拍拍侄子的肩膀，“晚上咱爷俩喝点，我明天走。”

　　那间屋子的每一寸都被药味浸透了，余陵乔跟着人走进去，七拐八拐才看到躺在床上的那个老人。“老夫人，人带到了。”
　　打量了许久站在那里的余陵乔，老人开口，“怎么？奇怪？”那人声音不带病态，但面容却实在是倦怠。“有些。”
　　那人笑出声，笑声夹杂着咳嗽声，“我快要死了，熬到现在罪孽也还清了。”
　　余陵乔不接话，也只是看着躺着的人。“你以为一个人的罪孽是那般容易偿还的吗？你想借陈家的手还你一个心安，天真！”
　　“我只是觉得我该付出代价。”
　　“代价？”那人掩不住眼中的鄙夷，“说到底你是余家的种，骨血里就带着他们的卑劣。”
　　“所以我母亲替嫁了，没让陈家的血脉受到玷污。”
　　“你不要以为就你母亲委屈，这个家里谁不委屈！”看着剧烈喘吸的人，余陵乔依旧只是静静看着，被赶紧来查看情况的人撞了一下也没出声。
　　一帮人围着那老人忙碌，余陵乔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属于这位老人的故事走向。
　　老人挥挥手，让人都出去，“你扶我起来。”余陵乔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轻轻扶起老人，给她垫枕头。手上的纱布依旧缠得很好，余陵乔被疼痛吸引过去的目光，瞬间柔和起来。
　　“听说你病了。”没想到一个快要死的人竟然关心起他来，余陵乔有些不可置信，“对。”
　　“现在怎么样了？”
　　“谢老夫人关心，暂时还不想死。”听人这么说，老人又笑起来，“这样看倒像是她的孩子。”仔细打量了一下余陵乔的五官，时而皱眉，时而笑，余陵乔不是没注意到，不过他不打算回应。终于看够了人，老人叹气，“她自从来到我身边没叫过一次‘妈妈’，连‘母亲’这个称呼都是当做不得不说的场面话。她总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外人，客气得不能再客气，给她一分，她还十分，她从来就不欠陈家的。可我终归有私心，余家向来不是好去处，怎奈我当初在陈家没有话语权，我只能护住自己的亲生孩子。她出嫁前一天晚上过来我房间，这辈子她就叫了那一次，我这辈子就听过那一次。”
　　“你在后悔？”
　　老人摇摇头，“事过无悔，大抵是老了，总是会想到她。”老人抬眼看向余陵乔，“你的记忆里她有笑过吗？”余陵乔闻言认真想了想，略微酸涩的笑了下，“我母亲从来没笑过，哭也很少。”
　　老人按了床边的呼叫器，“这段时间你就陪陪我这个将死之人吧！”余陵乔转身欲离开，身后隐隐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他现在也有些尴尬，被安排住在陈渂芷生前的屋子，在陈家既非客人又非家人，每日陪着蒋夫人。余陵乔伸手拿开煮药罐的盖子，搅动里面的汤药。浓郁的药味冲开阻碍铺开整个屋子，“你倒是沉得住性子。”
　　余陵乔盖好盖子，将湿布放在托盘里，“该我受的。”
　　老人冷哼，“如果我真让人把你送进去呢？”
　　“随您。”
　　“余家人要是像你这么聪明，也不会落到今日这步。”
　　“因果罢了。”
　　“你还信这个？”
　　余陵乔摇摇头，“不信，修心而已。”
　　老人虽久在病中，但还不糊涂，盯着余陵乔看了许久，“可惜，要你是陈家人，我倒愿意让你接手这个家。”
　　“老夫人，我这人没什么优点，也不在乎家世出身，要不是因为我想将母亲的东西物归原主，也不会求到陈家头上。如今我也算富贵闲人，足够了。”
　　听完这一番话，蒋夫人眼中闪过惋惜，“他们到底愚蠢，只看到你的短处，忽视了你的长处。余家的事你再不用管，你那姑父也不必在意，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余陵乔不置可否，蒋夫人呼吸渐渐平稳，病势凶猛，余陵乔知道这个老人如今不过是在硬撑罢了。药罐中的药材就这样煮着，煎熬得哪里是药材，不过是蒋夫人最后的心血。他依旧安静坐在那里，陪着这个带有他母亲记忆的老人，渴望探得一点关于母亲年轻时的蛛丝马迹，可惜，自那日之后，他再未听到任何了。

　　孟则序合上那堆材料，他二叔说得对，他们的手伸不进去。那眼前的画中人如今怎么样了？孟则序突然不敢去想。他心实在烦乱，起身翻开底下那个箱子，把东西都一一摆出来，凭着记忆，轮廓渐渐成型。思念被倾注到笔下的线条中，当天破晓，画上人的笑栩栩如生。
　　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钱权名左右逃不过一个“利”字，他放下画笔，他刚下了决定，还没吩咐下去，电话响了。
　　看着陌生的号码，他的心却是突突狂跳起来，抖着手接通，那边轻笑出声，“阿序，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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