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0 章
被五花大绑的秦婴颓丧地坐在即将疾驰到幽州军营的马车里。
凌曜的手段更加厉害,眼见赵云霓控制住局面,他从容上前来,手起刀落间,已剜去秦婴的膝骨。
惨叫声响起,秦婴的痛苦声音变了调,为匪首多年,他杀过太多人,如今人为刀俎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也怕得无以复加。看着这位‘林先生’,他怎不懊悔自己引狼入室,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他本不知道这位林先生为何而来,但见来人所带将士服制皆有雁尾式样,这是独属于幽州军的象征,如何不知眼前这人,是为了玉琮而来的,如今凌曜卸了他的双膝,是为了拒绝他逃跑的可能,然而又没有要他的命,应是要将他送到月启。
他求救的目光望向赵云霓,“小娘子,看在你我做过夫妻的份上......”
话音刚落,转眼又是一声变调的闷哼,一双暗缀金线的靴子重重踩在他的脚上。他不敢再说话了,也许那些土匪是对的,这个林先生,或许真的对这小娘子有情...
凌曜冒雨而来,正是拿准月启崇拜雨,雨天是月启人民祈福的日子,雨天,他确信玉琮不会开战。然而雨一停,就不好说了。玉琮好战,他必须尽快赶回幽州,将秦婴送到单于帐前,早一分到,便可早一步把玉琮罢免,挽幽州于水火。
城门外,青帷马车前羊角绢纱灯高高悬挂,这一番折腾加善后,已经月上中天,澄澈明净的月光如练铺满官道。官道边,赵云霓已换上一身素色长服,墨发被一根无形制的簪子随意挽起,脖颈处,白色布绢包裹住渗血的伤口,她抬眼望向月光,不知为什么,凌曜觉得,她比月光还要清冷。
“云娘子,”沈峻道,“除开杂技摊前两个人负隅顽抗,造成几名将士伤亡外,其余的人,都有惊无险地控制了局面。某郑重谢过云娘子。”
“不必谢我。”赵云霓的声音很轻,又温柔有力,让人想起清河涧川流不息的水,想起疾风处弯折却不伏低的芦苇,“沈同知还有要事。攻破匪寨,宜早不宜迟,沈同知既然已有舆图,可于明日出发,一举歼灭匪寨,还青州以太平。”
“只是,陶州正那里还没有同意。”沈峻为难道。
“沈兄,沈兄,可算找着你了,”朱澄突然跑过来,“陶州正同意出兵啦,青州府兵,你尽可以挑选。”
“怎么会?”沈峻不敢置信。
“前几日云娘子和萧清羽投壶的事情被百姓围观,百姓们知道云娘子是为了要去讨伐紫云山匪徒的你出头,本就欢喜,加上中途,不知道谁传的陶州正也因为紫云山匪一事夜不能寐,百姓都纷纷到府衙前聚集,感念陶州正仁心爱民,恳请陶州正出兵呢。陶州正冥思苦想半天,才连夜下了这一道命令。”
沈峻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的晕头转向。半晌,他冷静下来,朝赵云霓深深一拜。
“云娘子,某必不负所托。”
他是真心的,身负仇恨如履薄冰多年,不止一次设想过真的荡平匪寨那一天,要找到朱澄,约上三五个好友,好好地喝酒庆祝,卸下多年负担。他本以为这也只是想想,谁知道竟真有成真的一天。
“不过,”赵云霓道,“还要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云娘子直言,某必尽力。”
“匪寨的西南边密林处,藏有一位叫银杏的姑娘,劳烦大人仔细寻找,找到后,请替我好好照顾她。”赵云霓曾嘱咐过银杏,在她离去之后便找地方藏好。银杏知道她要做什么,并未阻拦,反而让她安心,她说,她曾经去过西南处,有一处尚未被人发现的山洞,她会在那里藏好。
沈峻郑重答应了,因还要部署接下来的事务,他带着朱澄告辞。
赵云霓复又抬眼,望着清冷的月光,想到了静谧安宁的村庄,这一次,她应该完成了周观棋的心愿了吧......这样想来,心里的重担减轻,她仿佛轻盈地跃在清河村的山川丛林间,眼角眉梢都带有笑意。
凌曜执着羊角灯上前,看见就是这样一副宁静的画面,昏黄的光亮如星子一般,浮跃在她璀璨生辉的眸子里。
他停住脚步,静静站在那里,似在思考什么,最终,他跃上马车,无声离开。
直到从思绪里回过神来,赵云霓才发现四周瞿静,四周空无一人,一盏羊角灯静静立在官道上,旁边,放着一个古朴精致的盒子,赵云霓打开,闻见药味,她想起前世,曾听长公主说起过凌曜有一个天赋,便是对药理极为熟悉,他为幽州将士研制出的创伤药,不仅效果奇佳,而且不留疤痕。
街上人流如织,街头巷尾都在传唱青州同知一举歼灭紫云山匪寨的事情,青州百姓争相庆贺,陶州正也上表朝廷,得了表彰。更是喜不自胜,加上听说幽州又退了月启的兵,两州之间再没有笼罩着似有若无的阴云,贸易都频繁了起来。
赵云霓卸下了心里的重担,难得地睡了几个好觉,脖颈上的伤疤也看不出一点痕迹,她心情大好,从东街逛到西街,买了很多东西,手里都快拿不下了,依旧不肯放下。
这或许和她从小的经历有关,周宁芷疼她,却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为她购买零食玩具,小时候,每每看见其他的小姑娘拿着好吃的东西的时候,她也是羡慕的。
能这样心无挂碍地闲逛,是她前世被困于右相府邸时最想做的事情。
走到一处卖字画的摊前,她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吸引她的是一副猛虎嬉戏图,虎形栩栩如生,毛发清晰可见,其上花草葳蕤,葱蔚洇润,可见作画之人功夫极好,技艺登峰造极。
这是薛子衡的画迹。
不得不说,不管赵云霓内心如何恨他,但她并不否认他的聪敏毓秀,天资非凡,在李素登基不久,尚未稳掌朝纲之时,薛子衡寒门子弟的身份,更能成为李素的亲信之人。
天时地利之下,薛子衡成为今科状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他没想到,这样的荣宠来得快去得也快,若不是搭上赵云霓,他薛子衡也许只会留下惊才绝艳的虚名,而后黯然退出官场,潦草过完一生。
“小娘子,我见你在这里驻足良久,你想买这幅画吗?”摊主说,“不贵,十个铜板。你别看这上面的玉矶先生名不见经传,他可是青州府有名的举子呢,说不定,还能金榜题名呢。小娘子买他这幅画,不亏。”
“画得真丑。”赵云霓不屑地看了一眼画,说,“还不如这幅好看呢。”
摊主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是自家孙儿练笔的一幅画,简笔素形,寥草不已,好友都说他孙儿没天赋,不是作画的材料,他不信,眼下见这小姑娘竟然这么喜欢这幅画,不禁老泪纵横,“知音呐。”
赵云霓心情大好,顺着竹凳坐下,和那摊主谈天说地起来,她本就是这样的人,既能于朝堂之上大放异彩,也能聊聊日常琐事,谈天说地。
周观棋常说,风起青萍之末,很多微末的小事,往往有不容忽视的力量,牵一发动全身。
“摊主,”赵云霓懒洋洋地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摊主聊着话,“你知道哪一家的白糖糕最好吃么?”
她掰着手指头数,“杏云斋的有点甜了,紫芳斋的又有些淡了。唉。”
她其实随了周宁芷的口味,很爱吃甜食,只是家里的钱被周宁芷用来买药,娘儿俩吃甜食的时候不多。
前世在长公主府邸的时候,有青州进京的官员赠了一盒白糖糕,她吃了一次就忘不了。
要离开青州了,她还有点舍不得,也舍不得这里的白糖糕。
看着小姑娘颇为愁苦的样子,摊主笑了,“姑娘啊,你这问对人了,我家夫人从前在金鳞酒楼做过活的,她也跟着那儿的厨子学了白糖糕,你等着,我把她叫过来,给你说说怎么做。”
果然,字画摊后面还有一个衣着洁净面相和蔼的婆婆,她听着她说要学做白糖糕,眉眼荡开笑意,事无巨细地讲解要怎么做。
当夜,赵云霓回到了清河村的家里。
紫云山没了土匪,恢复了风平浪静,她回去的时候,天上星子闪烁,零星的房屋透出橙黄的暖光,这寻常的场景让她觉得心里很温暖,从前,怕那些土匪抢掠,村子里晚上都不敢点灯的。
把从集市采买的食材放在灶台上,生火,按着老人教的方法,和面,揉面,放入白糖,让糖慢慢渗入面粉里,然后起锅烧水,把糖糕放到锅里蒸。
缭绕白气升起,眼睛在气雾的蒸腾下湿润晶亮,等到蒸熟透,她拿着白糖糕和一把镰刀,去了后山。
连着下雨,上山的路不好走,踩在湿软的泥土上,有种在云上前行的感觉,
周宁芷的坟在后山,草已有一丈深,正中央还有些瓜果,零星的纸钱散落开来,看来,这里并非她所想的荒凉,村子里的人也偶有照料。
她把白糖糕放上去。
“我总想,世间机缘千变万化,为何独我有了重生的机会,而你没有呢。”她弯下腰,用镰刀割草,山里的草韧劲很大,需要较大的力气才能将它清除,然而对习惯农活的她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她细细将坟茔周围的草都打理好,额头沁出薄薄的一层汗,她把镰刀放好,寻了一处空地坐下来。
“比起我来,你应该更需要这个机会。”赵云霓道,心里苦涩渐起,满心苍凉,语气艰涩,“你还不知道吧,前世我找到了赵慎。但是他,并不想认我,这一点,其实我并不在意,真的,娘,我并不在意,只是...有时候,会觉得空落落的。”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卷着一支不知道从哪里薅来的野草,视线落在白糖糕上,想起那日,她在去金鳞的路上和周宁芷吵架,娘亲明明不喜茯苓味,却还是要做茯苓糕,只因为赵慎爱吃,“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白糖糕,你以前,总要我学做糕点,我不愿意,不是因为我不好学,只是我知道,这是讨好赵慎的方法。”
“我不愿意讨好他。”
“娘亲,你是一个宽厚仁和的人,没有跟谁红过脸,即使赵慎对你提出再苛刻的条件,也依旧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敬重他......”赵云霓道,“你总希望我能在他的庇荫之下,如一只不经历风雨的鸟儿度过自由安宁的一生。但我试过了,行不通的。”
她想到了那日,借着长公主宴请的由头,赵慎携着平乐县主前来,席间,她借故离席,以周宁芷的物邀赵慎前往楼台一叙。赵慎不情愿地来了。
“熙音,”她看见赵慎的眼里带着哀求,撩袍坐在廊庑下,竟然有些慌乱,“你已经是盛朝最年轻的女官,前途无量。整日盯着我做什么呢,”为了避免她的继续纠缠,他索性摊牌,“我与周宁芷的婚事本就是一桩错误,若非她强求,我是不可能娶她的。”
“我心中,只有县主,况且,我与她已经有了一双儿女,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啪地一声,是赵云霓手中的茶盏落到地上的声音。她蹲下身,借着宽袖擦去眼里的泪水,她背对着赵慎,强力忍住不让自己的身躯颤抖,只是出口的话听起来有掩不住的艰涩,“赵大人,你怕是迷路了,这里不是大人该来的地方。”
她蹲在地上,眼前彩瓷上的花纹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图案。
赵慎如释重负,未有半分迟疑地走了。
这件事最后成了赵云霓的心魔,无数次,她在梦里勾勒出娘亲父爱的场面,幻想自己其实有其乐融融的一家人。醒来后,长夜漫漫,只有浸湿的枕头在提醒她这些痛楚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有一次,就连薛子衡也差点儿看出端倪,但被她很好地遮掩过了。她不想让人知道,她的父亲不愿意接受她。
她孤身前往金鳞的缘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跪在地上,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重重磕头,“娘亲,我还是想要去金鳞,前世所得的,我依旧想要得到。前世未求到的公道,我依然想去求一个。即使前路艰难万险,我也并不害怕。”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