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展

　　第二天。

　　“哪个岗哨亭？”更衣室，荆空一边穿辐射防护服一边在耳麦里问。

　　大厅里，霄加利踮起脚，在刚刚公布的执勤地点表格中搜寻她俩的名字，“N……N-4，北边顺时针第四个。”

　　“新修的那个？”

　　“对。”霄加利也向更衣室走去，“挺远的。”

　　“我听说有摆渡车可以坐。”荆空从旁边柜子里拿出霄加利的防护服，“好了，快点来把防护服换上吧。”

　　互相检查防护服没有破损后，她们向南边走去。

　　要从内区到北边外墙，需要先从南边内墙的地下出去，到南边外墙，沿墙体里的通道围着整个基地绕行半圈，才能到达北外墙下面。

　　与仅仅几米高的内墙不同，外墙足有五十米高，并且未来还会继续扩高。

　　岗哨亭并不在墙上。目前，掺铅混凝土修建的外墙比暂时充当外墙的尤加利林要矮，在墙上向外看，会被树叶挡住。外墙上有塔，塔顶据地面约100米，岗哨亭在塔上。

　　基地管理层正在讨论是否要砍伐掉曾经种植的尤加利林，但由于她们目前的水泥储备不足以将外墙扩增到尤加利林的高度，该方案现在连提案都算不上。

　　尤加利长得快，生命力旺盛，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正是有尤加利林的守护，基地内区得以慢慢建立。

　　“到了。”摆渡车在N-4岗哨亭所在的塔下放下她们俩，继续沿顺时针送下一组执勤人员。

　　霄加利抬头，看着螺旋向上的楼梯，“我们，是不是就得用脚硬爬？”

　　“对，没有电梯。”

　　塔是建在墙里的，因此，前五十米，陪伴她们的只有惨白的灯光、在塔楼内回荡的脚步声和墙壁上不断增加的米数。

　　身穿十几千克的辐射防护服爬楼，她们不想说话，根本不想说话。

　　“终于爬到了‘顶端’。”霄加利看着墙壁上大大的“49m”，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螺旋楼梯在此短暂停下，她们面前和头顶是封闭的墙面，墙上有一个门，过了前面的门，再沿着楼梯往上，就出了外墙体了。

　　为了保证安全，门采用的是老式保险柜的结构，也有两道。如果塔上面有破损，起码不会把外面的空气传到塔下。

　　“走吧。”荆空转动门上的旋钮，用力推开，给霄加利留了一个供其通过的身位。

　　到达塔中，楼梯上与视线在同一水平线的位置开始出现一扇扇狭窄窗户，窗户上的铅玻璃有好几层，全封闭。

　　从窗户向基地外看，只有稀疏的尤加利树枝，今年冬天冷，它们掉了不少叶子；向内，是内区的玻璃罩子；两边，能看到不少和她们所处一样的塔，混凝土外露，和内区建筑一个风格，都是高级灰。

　　还有五十米。

　　再次想到这里没有电梯，霄加利心里浮现一个不好的猜想，“你说上面，会不会没有暖气？”

　　正准备继续向上的荆空脚步一顿，“不要乌鸦嘴。”

　　“乌鸦？”

　　“废土前的一种鸟。”然后，荆空简单解释了“乌鸦嘴”的意思。

　　“是鸟子啊，”霄加利僵硬地向上迈动步子，“我只知道鸡，外面的鸟子都死完了吧？”

　　“不知道，”荆空抬脚跟上，“鸟在天上飞，吸入的辐射尘更多，但是应该不至于死绝吧。”

　　“但是辐射尘会随云一起飘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世界上不会有净土的。”

　　“只能在这一片小地方生活啊。”荆空摇头，“要是我会飞就好了，不知道飞起来是什么感觉。”

　　“我也想飞，”霄加利抬头看着似乎无限高的楼梯，希望自己可以变成鸟，振翅飞到顶端的岗哨亭。

　　新修的岗哨亭并不如她们想象中那样空空荡荡，但确实没有暖气。屋子中央摆了桌子椅子，角落堆着一大摞氧气瓶。

　　上一班站岗的人和她们交接离开，这里很快就只剩她们两人。

　　霄加利马上就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荆空倒是扒到窗户上，看外面的情况。

　　“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你不好奇外面有什么吗？”

　　“有什么？”霄加利站起来，也走到窗户边。

　　下方的尤加利树林在风中摇摆，再往外看，是大片的平野，光秃秃的平野上交错分布着些许柏油路，天边则是连绵起伏的山脉，狙击手就在其中的一些山顶上狙怪。

　　“根据尤加利叶子在空中摇动的方向和状态，现在外面树梢处的风速在水平方向上是3.4米每秒，从北向南，往西边偏了……”霄加利仔细观察，“15度，对，是15度。”

　　荆空见鬼了似的转过头。

　　她继续说，“气流在上升，竖直方向上的风速是……”

　　“那你昨天看烟花，看出烟花爆炸处的风速了吗？”

　　霄加利洋洋自得点头，“看出来了，烟花刚炸的时候风的速度和方向是……，然后夜幕越来越深，风一直在变，总的来说是加大，到了我快离开的时候，风速……”她沉浸在解说中。

　　荆空饶有兴趣，“那现在平野上的风呢？”

　　“平野上没有标志物，无法直接得出结论，但是根据远处的气流和近处树的动向，”霄加利用手示意，“可以判断出那一条路上方几米的风速是……”

　　荆空张大嘴，得出结论：“气象仪器成精了。”

　　嘿嘿一笑，霄加利心想，气压和温度我都还没说呢。

　　爬楼带来的热量在寒冷的屋子里迅速消散，两个人的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如何生热上。

　　这里太高了，安暖气片的话耗时耗力不划算不说，就算安了，里面的热水顺着外墙流一遍，凉得透透的；空调那更是不可能，总不能和外面做空气交换吧。

　　“用钚-238多好？既能放热又能发电。”

　　同为放射性物质，钚-238比原子弹材料钚-239少了一个中子，但不裂变，听着它好像很安全。

　　和钚-239一样，钚-238衰变时也释放α射线，但半衰期只有约88年，这意味着和半衰期约2.41万年的钚-239相比，同样数目的钚-238在同样时间内，会放出比钚-239多得多的α粒子。

　　钚-238是强大的α放射源，α粒子能被健康的皮肤阻挡，但如果不小心弄到个人身体里，形成内照射，那么钚-238远比钚-239危险。

　　当然了，若是你拥有的钚-239足够多，超过了临界质量，你还恰好能把它们紧紧聚在一起，那显然还是不到一微秒后就要核爆炸钚-239最危险。

　　还是说回不会爆炸的钚-238吧。它衰变时会放出大量热，因此可以借之发热发电，废土前太空探索就经常用钚-238作为能源。然而，废土后别说探索太空了，出基地都麻烦。

　　“用一大块放射性物质当能量来源？还是算了。”说着，荆空缩到角落，试图用墙壁反射自身发出来的微弱热量来取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历过核战，没人想搞放射性物质玩，不会炸的也不搞，要是变成了辐射怪呢？

　　谈论放热的放射性物质并不能让环境真的变热，想起培训时身姿凌厉的老婆婆，霄加利决定做点俯卧撑，运动生热。

　　看到她的动作，荆空也动了，“我也来。”

　　两个人竟然原地比赛做起了俯卧撑。

　　……

　　“一百！”霄加利吼道。

　　“一百零一！”荆空不落下风。

　　“呃啊，”霄加利喘息着，咬牙撑手又做了俩，自豪：“我比你多一个！”

　　十几千克防护服负重做俯卧撑，能做到100个以上，没别的，全凭好胜心。

　　最后太累，她们干脆躺在地上，对着天花板，平复呼吸。

　　然后就起不来了。

　　辐射防护服厚重没弹性，不为运动设计，她们面朝下撑着的时候或许还能一点也不优雅地费点力爬起来，现在躺下，周围没有东西可以借力，简直动不了一点。

　　“我卡住了。”

　　“好巧，我也是。”

　　隔着面罩，她俩相视大笑。

　　笑声在岗哨亭久久回荡，似乎还沿着下面的楼梯一路向下。在这一瞬间，好像什么都可以抛在脑后，内心感受到的就只有纯粹的快乐。

　　荆空憧憬，“如果没有天花板，可以直接看到天空就好了。”

　　“像你阁楼的天窗那样？”

　　“对，”荆空又说，“但最好窗户也不要有。”

　　“那太不安全了。”

　　荆空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念念有词，“最好连防护服也不穿。”

　　两个人在地上躺了有够久的，最后凭借腰腹力量，在不依靠手臂的情况下，缓缓坐起。

　　把椅子搬到窗边，她们重新回到岗位。没事干，只能看着外面发呆。

　　荆空突然问，“你知道地下深处的另一个性别吗？”

　　？

　　为什么突然说起完全无关的话题？

　　“就是，”荆空解释，“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止我们女性一个性别，对吧？”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霄加利没放在心上过。她问，“然后呢？”

　　“生理课不是讲过吗？”荆空盯着霄加利，“我们怀孕，需要来自另一个性别的配子，就是住在地下完全没有辐射的负二区的另一个性别，叫男性来着。”

　　被盯得有点发毛，霄加利默不作声地把头转向窗外，身体随尤加利树梢一起摇摆。

　　突然，她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词，废土前的，叫什么异……异什么来着？

　　她明明有在一些地方看过，哪里看的？

　　不亮的灯光，厚厚的玻璃……是在博物馆，那是一张照片，照片底下的描述里，三个字，黑体，异开头。异什么？

　　异……异性恋！

　　对，就是这个词。

　　据说异性恋的人喜欢另一个性别。

　　难道荆空是传说中的异性恋？

　　否则，这人突然提地下的另一个性别干嘛？

　　霄加利皱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荆空反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怀孕的时候，肚子里有另外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的基因，不奇怪吗？”

　　“那你难道还想要认识一下？负二区又不开放。”霄加利感觉很烦躁，一股有名怒火从她心里升起，“男性在地下负二区，吃完全无辐射的食物，什么都不用操心，有什么好在意的！”①

　　好烦。烦死了。

　　世界就应该爆炸，核战就应该杀死所有的人类。

　　荆空你等着，等你变成辐射怪我就一枪崩了你！

　　“不啊，”突然察觉到身边人的杀意，荆空觉得莫名其妙，不理解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谁要认识男的。”

　　“哦。”霄加利忽然觉得世界还是继续和平运转下去的好。

　　即使是没有暖气的岗哨亭这时候看起来也格外顺眼，更别说外面飘在天上的白云，透过云团间隙洒在尤加利树梢的阳光，还有平野上随风吹方向移动的光和阴影。这一切多么美好啊，世界可千万不能毁灭。

　　“我也觉得。”霄加利转过头，笑着说。

　　荆空被和善的笑容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刚杀意就好像是一场幻觉，她小心翼翼继续发表看法，“对，对吧？你也觉得很奇怪。”

　　霄加利心说确实，但她“也觉得”的不是指这个。

　　“怎么突然提到负二区？”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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