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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凤栖梧桐
——是渊临昭。
镜中人倏地起身,裙摆掠过矮凳雕花。翎落挣不脱,只能随她前行。她“看见”自己的手抚平裙褶,“听见” 一声嗔语:
“陛下今日来迟了。”
“批折子晚了。”
门边男子负手而立,玄色龙袍勾金起纹,神情慵懒。
是翎落从未见过的模样——那笑意带着些许倦意,像描金的釉层覆在一瓷旧盏上。
翎落下意识想避开,可对方指尖已拂过鬓角,动作轻缓得近乎郑重。
那人眼中泛起细碎的光芒,一寸寸描摹着女子的眉眼,如同抚过一件珍器。
“今日穿这件,好看。”他低声道。
女子低垂的眼睫一颤,唇边绽开一抹笑:“陛下倒是惯会哄人。”
他笑而不语,指尖顺着她的颈侧滑下,拂过肩头绣纹,一路至腕,执起手握入掌心。
“怎么这样凉?”
“臣妾不冷。”
翎落听着“自己”的声音娇软如水,心里却涌上彻骨寒意。这声音,不是她的;那指尖带来的酥麻暖意,也不该属于她。
可偏偏,她感受得清清楚楚。
渊临昭揽她入怀,她便顺势偎近,鬓发贴上他喉结。翎落随着她动作一并而动,那贴靠之感真切得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忽然想起了——
坠月楼、东厢房、宝蓝腰带。
那一夜的记忆如水草浮出,缠绕住她每一寸神思。
下一瞬,温热的触感贴上——他吻了她。
翎落惊恐欲绝,却连闭眼也不能,只能看着——
渊临昭为她拨鬓,解钗,将人抱坐膝上,一手揽腰,一手执起腕间玉镯,指腹缓缓摩挲:
“这镯子,是朕赏的?”
“是陛下去年冬狩前送的。” 女子声音更软了,带着鼻音,像在撒娇。
渊临昭轻笑,吻了吻她眼角:“竟还记得。”
这一刻,温香软玉,炉火轻摇,龙涎香混着沉水香漫过来,外殿的风雪都似落了帘。
翎落却如坠冰井。
她分不清自己是在“看”一出荒诞戏,还是“被迫演”了进去。那人的灼灼的目光,掌心的热度,贴近的气息,渐重的喘息……
却全部——感!受!得!到!
甚至连那不受控的颤栗——
不是恐惧,是……欢愉。
每一寸肌理都在背叛她,沁出汗,泛起红,喉间溢出甜腻的呜咽。
她像是被活生生剖成两半:一半是困在这具躯壳里清醒发疯的魂,一半是紧紧攀附着那人,不断沉溺,沉溺,再沉溺。
渊临昭的低喘烫在颈侧:“阿鸾今日,格外缠人。”
女子咬唇轻笑,扬起脖颈:“是陛下教得好。”
翎落忽然想笑,却扯不动嘴角。
她真的,快疯了。
***
醒来时,天光已近辰末。
翎落“睁眼”,金色晨光穿透帷帐,落在指尖。
一夜未睡。她念了八百遍清心咒,千万次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老妖怪的一世记忆,所见所感,皆为虚妄。
——徒劳。
无论意识深处如何尖叫、挣扎、拒斥,身体却愈发柔顺,半分不由己。
那女子抬手,她便随之动;女子睁眼,她才见天光。
果然是困死了。
翎落沉默。
此刻这具身体,正被宫女唤醒。她听得真切,却无从回应,只能被动承接。
她试图辨析这女子的性子——昨夜在渊临昭面前,柔媚却不失矜持;此刻面对宫人,仪态天成,从容自持。
镜中人眉眼如画,唇角柔和,眼尾弯弯,温婉中透着羞赧清甜。
那眼神太过美好,不染一丝执拗,仿佛整颗心都浸在情意里。
她……会是凤凰吗?
这个念头才起,便被翎落亲手斩断。如此盛宠在身,怎会带着执念涅槃?
若她不是——凤凰,又是谁?
翎落叹了口气,默默梳理现下得来的线索:
渊临昭,看来这一世是个皇帝。
而这副身子的主人,八成是个受宠的妃子。
“沈贵妃,请往养心殿。” 殿外太监传唤。
翎落静附识海一隅。
她随女子起身,梳洗更衣,任宫女簪钗披纱。
她随女子步出宫门,沿回廊穿殿,踏过金阶碧瓦。一路光影摇曳,仿若踏入一场金色长梦。
沿途妃嫔有人行礼,也有人眼带嫉意——翎落看在眼里,却未放在心上。
真正引她注意的,是流霞池前,一位抱琴女子远远驻足,身后跟着一名素衣老嬷嬷。
虽隔得稍远,翎落仍捕捉到一缕灵气波动,不盛,却澄净。
她顿时留了心。那抱琴女子年不过十七八,身形纤细,眼神却有几分幽远。
凤凰?
可惜沈贵妃脚步未停,只微不可察地一顿,便继续前行。
翎落心中那点微光,倏然暗了。
***
养心殿内,炉火新添,微光笼着陈设。
一位朝服男子已立于主位,背光而立,身形修长。
昨夜种种翻涌,翎落忙不迭想避开视线,只是徒劳——她只能随沈贵妃,看着那人缓缓回身。目光温柔克制,唇角似笑非笑,落在“自己”身上,仿佛世间只此一人。
“风雪将至。”渊临昭语气极轻,“夜寒路滑,不若趁天尚好时来。”
沈贵妃立于一侧,神情恬然,低应一声。
帝王的日子,原也无聊。
大半日光景,渊临昭伏案批折,几乎头也未抬。偶尔抬眼,也只问她茶够不够热、炉火够不够暖。
这沈贵妃也真耐得住性子,静坐偏厅,翻翻诗集。更多时候隔着帘子望着那人影,平静却丰盈。
翎落叹气。魔界时日子已是难熬,但好歹还能自由走动,如今……
“这雪也来得太早了些,”渊临昭搁笔,吩咐内侍收好奏折。他缓步起身,语气淡然,“太常说是瑞兆,朕却总觉不寻常。”
他亲自斟了盏热茶,递入她手中,神情忽然柔了些:“有栖梧陪着,这折子都批得快些。”
……栖梧?原来她叫沈栖梧。
翎落随她目光望去,窗外竟真飘起了片大雪花。
门外响起脚步,一位女官传膳而入,随来的不仅有汤羹,还有几名宫人——其中一位,正是流霞池前的抱琴女子。
沈栖梧随意抬眸,目光触及那女子时,翎落感知到她呼吸一窒。
渊临昭笑意未褪:“前几日合宫夜宴,诸般热闹。你身子不适,未能赴宴。今日朕特设小宴,望爱妃开怀。”
话音落下,琴音响起。
抱琴女子温婉从容,拨弦弄音间,竟与沈栖梧隐约有几分神似。
琴音稳而柔,沈栖梧的心却渐如战鼓雷雷。
翎落虽不通宫中规矩,却也知眼下两女一男的局面意味几何。
本想作壁上观,怎奈这“同感同受”,竟让她也咽下那份不明所以的酸涩与怨怼。
一曲终了,渊临昭淡笑,“好曲子。”
沈栖梧垂眸不语,杯中酒一滴未动。
翎落透过她的眼,看到那人眯起眼,似笑非笑地问:
“爱妃不饮酒,也不说话?——这曲子,是你们沈家送来的,不合你心意?”
沈栖梧指尖微顿,开口时却语气极淡:
“合不合臣妾心意……不重要。”
渊临昭盯着她,眉宇间那点若有若无的凝思,刻意不遮掩:“那爱妃觉着,这曲子,合不合朕的心意。”
翎落心口一缩。沈栖梧识海波动如潮,压得她魂身发紧,几欲窒息。
沈栖梧举杯一饮而尽,唇边挤出笑意,“陛下心思,臣妾不敢妄测。”
渊临昭眸色微缓,挥手散去众人。
夜沉雪深,宫灯初上。养心殿里炉火正红,缎毯金盏,香气温润。
翎落却只觉冷,刺骨的冷。
她本是想念清心咒的。
却从头到尾,一句未念成。
***
沈栖梧酒意叠着倦意,一头栽入软榻,不多时便呼吸轻浅如风,沉沉睡去。
翎落却忽然“醒”了。
确切说,是意识自深海中浮起,风声将她从黑暗中捞了上来。
她听见了风——真切的风,从窗棂之隙溜入,绕过榻角,在耳边旋了一圈。
她屏息凝神,试着催动灵力。然四肢依旧沉钝,天地漆黑,唯耳边声息格外清晰:
沈栖梧安稳均匀的呼吸,炉火偶尔的噼啪作响,还有——
“……你说她怎敢睡成这样?这可是养心殿,不是她瑶光殿。” 语气含混,带着难掩的酸意。
“嘘——你不要命了?”另一人压低声音。
“怕什么,席上喝了那么多酒,又和陛下……”话被一声轻笑截断。 “早就睡沉了。”
“你不觉得怪么,贵妃盛宠至此,沈家还巴巴地送人进来……”
翎落听了几句,辨出是席间侍奉的宫人。本无心听这些闲话,心头却猛地一跳——
枕边那人的气息,竟不在?!
念头才动,方才种种尽数浮现。
——似笑非笑的眼,覆过耳廓的手,颈侧滚烫的喘息……
该死!
她强抑翻涌的惊悸,凝神再听。
“……今儿撞见章老公公了,”本就压低的声音又低了分,“他说了个旧闻…… “
“当今陛下,不是宫里养大的!是先帝放养在西南行宫的那个…… ‘病秧子’!”
“那个……不能近人、又聋又哑的?”
“对!还有更邪乎的,先帝爷弥留那夜,这 ‘病秧子’竟单枪匹马,夜破宫门……”
翎落在此刻,听见了一声极轻极轻的低语:
“后来呢。”
炭盆“轰”地窜起火苗,将地上两道身影照得通红。两名宫人蓦地跪下,牙关打颤的声音一声声砸入耳中。
“怎么不说了?” 那人缓步踱近,语气却温和得出奇。
“陛陛陛下……奴才该死!妄议天家……” 二人涕泗横流,额头将地毡磕得闷响。
“接着说。”帝王语调温柔,甚至含了丝鼓励的笑意。
一名宫人筛糠般抖出字句:“……当、当夜禁军大乱。御前近侍死了大半……清、清君侧后,就立刻登基了!”
另一人只知磕头,泣不成声。渊临昭目光淡淡落下,语气却温和:“该你了。”
宫人哭到嗓音发颤,硬生生挤出话来:“还……还有人说,那夜的‘病秧子’像换了个人……不病,也不哑了。”
“换了个人?”渊临昭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们……信么?”
回应他的只有愈加急促、绝望的磕头声,沉闷如擂鼓。他唇边笑意加深,目光越过抖如落叶的二人,落向软榻——
沈栖梧倚榻酣眠,墨发如瀑垂落锦毡,眉目舒展,肌肤在昏暗中莹然生晕,浑然未觉这出好戏。
年轻帝王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即,漫不经心挥了挥手。
两名宫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内室。
***
渊临昭步履无声,立于帘影深处,久久凝望。榻上美人身无灵波,若凡人无异,呼吸匀长,毫无破绽。
可他却在这份过于“安稳”的沉静中,察觉出一丝异样。
他缓缓坐下,目光未离她半分,思绪却回转至两年前。
那时,他故意放手数政:罢边镇抚司,徙北地良民,纵水患疫疠自行蔓延。只为试一试——
这“昏庸无度”的帝王,当如何?
然奏报纷至:民自筑堤,疫渐平息,旧部求封,百姓营生——秩序井然,如无形之手暗中织就。
而沈栖梧,恰在彼时入宫。
他不动声色,心中却泛起深疑:
——是她顺应了天意?还是她……本就是那逆命而至的变数?
于是他再试:椒房专宠,集六宫荣光于一身。
“唔……”榻上人轻轻翻了个身。
渊临昭眼睫微颤,抬眸看去。沈栖梧眼睑下浮着薄红,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正沉在一个甜美的梦里。
他静静地看着,喉间隐有笑意,终未成形。
良久,只一句,轻得几不可闻:
“你……到底是什么?”
字字清晰,翎落听得清清楚楚。
下一瞬,她被一个微凉的怀抱轻轻拥住。
熟悉的龙涎香缓缓萦绕,冰凉绸缎贴上颈侧,裹着夜气渗入皮肤。她不由一颤。
翎落心腔陡然空悬,不知该喜该悲。
——沈栖梧理应醉眠无知。可这怀抱的微凉,绸缎的滑腻,冷香的浸润,甚至那细微的体温……竟如此真切地传到了这具“躯壳”之上。
不是幻觉。
她神思恍惚:若这一切都非沈栖梧的感知……那……
是我吗?
一股寒意自心口窜起,攫住她四肢。那些先前赖以搪塞的解释,正在一寸寸崩裂。
***
养心殿 * 半个时辰前
风雪正急,檐角的铜铃被冻得低声抖响。
温存才歇,年轻帝王已披衣独坐御座。折案摊开,他指尖缓缓拂过,却并不急着批注。
奏报寥寥,其上所书,非关战事,不涉刑狱:
“春未至而草木繁荣,百鸟朝林,未有甘霖而地自润……”
末尾还附一段坊间小词:
“凤兆至兮,水不溢而井甘,风不来而林鸣。”
渊临昭目光在字句间停了许久,炉火映着他唇角一点笑意——
这深宫里,似乎不止他一个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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