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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
晨光还未完全渗进走廊,林衔月已经站在203琴房门前。
钥匙插进锁孔时,她察觉到异样——门缝里漏出的暖气比往常更足,还混着一丝甜腻的巧克力香。
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她顿住脚步:
阮听枝整个人趴在三角钢琴上,校服外套皱巴巴地堆在腰间,左手压着翻开的化学笔记,右手正用荧光笔在方程式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圈。
她乱蓬蓬的头发炸开几撮,发梢还粘着片薯片碎屑,显然刚经历过一场与有机化学的搏斗。
"第七遍复习了还是记不住..."她哀嚎着把脸埋进乐谱堆,"为什么烷烃要分直链支链啊!"
窗边的沈槐序难得没裹她那标志性的毛绒毯子。
深蓝色校服熨得一丝不苟,衬得脖颈愈发修长。
她正用铅笔尖轻点乐理试卷,突然手腕一顿,在某个选项前画了个优雅的叉。
"这个减七和弦的解决,"她头也不抬地说,"你上周刚错过一次。"
角落里传来窸窣声。
周昭阳蜷在琴凳旁的地板上,额头贴着卡通退烧贴,怀里还抱着翻烂的《音乐史纲要》。
她烧得脸颊通红,却坚持用颤抖的手往嘴里塞巧克力。
"能量补给..."她含糊不清地嘟囔,"巴赫平均律...需要糖分..."
林衔月把大提琴靠墙放好,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对面405琴房的窗户罕见地紧闭着,窗台上积了层薄雪,没有咖啡杯,没有琴谱,更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冷枫忆没来?"她装作不经意地问,手指拂过琴弦时沾到未干的松香。
沈槐序的铅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小墨点。
"凌晨四点被学生会的人送去校医室,"她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和弦进行,"高烧39度,据说打针时还攥着节拍器。"
琴房里突然安静。
阮听枝的荧光笔停在苯环结构上,周昭阳的巧克力包装纸不再哗啦作响。
林衔月低头调弦,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昨晚那条短信突然有了新的注解。
「明天别来,琴房检修。」
发件时间显示凌晨2:17,现在想来,那大概是冷枫忆意识模糊前最后的逞强。
窗外的雪又下大了些,405窗台上的积雪渐渐厚起来,像块逐渐凝固的空白五线谱。
乐理期末考的考场里,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一场细密的雪。
林衔月正在填写第七题的和声分析,忽然发现铅笔盒里多了一张对折的纸条。
纸角锋利,折痕干脆,像是被某人用琴谱边缘压出来的。
她抬头扫了一眼讲台——监考老师正低头翻看花名册——才用指尖悄悄拨开。
「第17题选C,你每次都错这个和弦转位。」
字迹凌厉,笔画如断弦般干脆,最后一笔甚至戳破了纸张。
这世上会用这种力道写纸条的,除了冷枫忆不会有第二个人。
林衔月下意识望向斜前方。
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冷枫忆正低头答题,后颈露出一小块方形医用胶布,边缘微微翘起——是退烧针的痕迹。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条纹,握着铅笔的手指关节仍有些泛白,但运笔的力度丝毫未减。
像是感应到什么,冷枫忆忽然侧头。
隔着三排桌椅,她的目光如琴弓般横扫过来,在林衔月脸上重重一压,又迅速收回。
那眼神分明在说:「敢说谢谢就杀了你。」
林衔月低头继续答题。
在第十七题C选项旁,她画了个极小的雪花符号,铅笔痕迹轻得几乎看不见。
后排的阮听枝突然打了个喷嚏。
监考老师皱眉望过来时,林衔月迅速用掌心盖住那个雪花标记。
而冷枫忆的背影像凝固的冰雕,只有耳尖微微动了动,仿佛听见了某个遥远的泛音。
"高一最后一天!必须搞点仪式感!"
阮听枝一脚踹开宿舍门,怀里抱着一大堆从便利店扫荡来的零食。
她踢掉鞋子跳上林衔月的床,开始用酸奶瓶搭建某种可疑的建筑物。
瓶底在木质床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像走调的钢琴音阶。
"这什么?"林衔月伸手扶住快要倒塌的酸奶塔。
"时光胶囊啊!"阮听枝用皮筋把吸管绑成支架,"每个瓶子里都要写对高二的愿望——周昭阳!别偷吃巧克力豆!那是道具!"
周昭阳盘腿坐在窗边,额前的退烧贴已经换成了画着鬼脸的版本。
他正偷偷从塑料袋里摸巧克力豆,闻言迅速把赃物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我这是在测试食品保质期......"
沈槐序从衣柜深处抽出一条全新的毛毯,浅灰色羊绒质地,边角绣着细小的五线谱纹样。
她抖开毯子铺在地板正中央,动作优雅得像在展开音乐会幕布。
"野餐垫。"她解释,又从书包里取出四个马克杯,"以及,我从音乐教室'借'来的扩音器。"
林衔月看着那个昂贵的专业设备:"这算盗窃吧?"
"是暂存。"沈槐序按下播放键,《欢乐颂》的旋律立刻充满整个房间,但音质扭曲得像被踩到尾巴的猫。
阮听枝突然扑过来,把一个歪歪扭扭的"奖杯"塞进林衔月怀里。
那是个用可乐易拉罐改造的工艺品,罐身贴满亮片和荧光贴纸,底座还粘着琴弦碎片。
"年度最佳舍友奖!"阮听枝宣布,"获奖理由是——"她掰着手指数,"帮忙带饭47次,在沈槐序感冒时替她值日,还有......"
"还有每次冷枫忆在走廊瞪人时,都挡在我们前面。"周昭阳往嘴里扔了颗巧克力豆。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一秒。沈槐序的指尖停在音响暂停键上。
"对了,"她状似随意地问,"冷枫忆下学期是不是要去维也纳分校?"
酸奶塔轰然倒塌。
林衔月低头摩挲着易拉罐奖杯的缺口,铝制边缘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昨天在教务处门口看到的申请表又浮现在眼前——那上面龙飞凤舞的签名,和琴弦盒收据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窗外的雪光透过玻璃,在易拉罐表面投下一道细长的亮痕,像琴弦,也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走廊尽头的储物柜区域空无一人,只有顶灯投下冷白的光晕。
林衔月蹲在编号217的柜门前,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柜门打开的瞬间,一盒未拆封的羊肠弦从顶层滚落,啪地一声砸在地上。
林衔月拾起琴弦盒,指腹蹭过标签——是超高张力款,冷枫忆惯用的型号。
盒底粘着一张泛黄的收据,购买日期显示为初雪祭次日,而备注栏赫然写着:
「备用弦保管费,期末取。」
字迹潦草锋利,最后一笔像锋利的几乎划破纸面。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脚步声。
林衔月抬头,看见冷枫忆抱着琴盒站在拐角。
她没穿校服外套,只套了件黑色高领毛衣,围巾胡乱缠在颈间,遮住了半边苍白的脸。
发烧让她的眼睛格外亮,在昏暗走廊里像两簇未熄的火焰。
"过期不候。"她哑着嗓子说,声音像是从琴箱里闷出来的。
林衔月晃了晃琴弦盒:"保管费怎么算?"
"F大调音阶。"冷枫忆走近时带着淡淡的退烧药味,"两百遍。"
窗外,雪越下越大。
一片雪花穿过走廊的气窗,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转瞬融化成水渍。
林衔月忽然想起自己左手的茧——
217个,每个都是F音的烙印;想起初雪祭那晚97公斤的琴弦张力;想起频谱仪上那个误差0.5赫兹的雪花状声纹。
有些东西注定不会融化。
冷枫忆伸手取琴弦时,指尖擦过林衔月的掌心。
两人的手都冰凉,触碰的刹那却像琴弓擦过松香,在寂静的雪夜里迸出看不见的火星。
"维也纳的申请表,"林衔月突然开口,"你交了吗?"
回答她的是远处传来的《欢乐颂》变调旋律——阮听枝大概又把音响开到了最大音量。
冷枫忆转身走向走廊另一端,琴盒在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看心情。"她说。
雪还在下。
但林衔月知道,无论明天如何,清晨五点的琴房总会有人先到——
带着咖啡或茶,备用弦或频谱仪,以及那些从未说出口的约定。
凌晨一点十五分,宿舍楼早已熄灯。
林衔月躺在床上,盯着上铺的床板缝隙间漏出的一线月光。
阮听枝在上铺翻了个身,被子滑落半截;沈槐序的呼吸声轻而规律,像节拍器的弱拍;周昭阳在梦里嘟囔着"属七和弦解决",手指还在空中虚按了几下。
窗外,雪已经停了。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抓起外套和琴弓。
走廊的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一盏盏亮起,在身后又逐盏熄灭,像一串渐弱的音符。
音乐教室的门虚掩着。
推开门时,月光正斜斜地落在钢琴的黑白键上。
而冷枫忆就坐在窗边,小提琴搁在膝头,琴弓悬在空中。
她没穿校服,黑色毛衣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未消的医用胶布痕迹。
"睡不着?"林衔月问。
冷枫忆的琴弓点在A弦上:"琴房钥匙明天就要交了。"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琴的影子像一道裂缝,大提琴的则像修补裂缝的针。
林衔月坐到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美国四重奏》?"
"太吵。"
"《G大调小步舞曲》?"
"幼稚。"
林衔月的手指落在中央C上:"那要什么?"
冷枫忆的琴弓终于落在弦上:"随便。"
林衔月:……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远处宿舍楼传来阮听枝模糊的喊声:"谁大半夜弹琴啊——"
接着是沈槐序捂她嘴的窸窣声。
周昭阳的窗户亮起灯,又很快熄灭。
月光下,两把琴的声音交织着穿过走廊。
没有人说维也纳,没有人提高二,只有这个雪后的夜晚,和一段不需要乐谱的即兴演奏。
琴声惊醒了值班室的沈栖迟。
他抱着频谱仪冲出来,却在拐角处停住脚步。
仪器屏幕上,两个声部的频率波纹正完美重叠,误差值显示:0.0。
他悄悄退回阴影里,顺手关掉了即将响起的起床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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