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三千裘马赴苍野，江寒戎衣不沾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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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正是大旱，虽不至于颗粒无收、官仓放粮，却也让义仓的粮借贷了一半有余。

　　正是这样的一个秋季，终南山也未显贫瘠。

　　那年的晚柿结得比往秋更早、更红、更大、更甜。想来又要被李太白惦记上了。沈期一边在庭院中擦着剑一边看着红叶漫天。

　　他这位师兄啊，好酒如命，连带着这一树柿子也是上好的下酒果。罢、罢、罢，不是他吃总不能让鸟叼了去。

　　“小师叔！”这声声喊的，他听着都喘。

　　他还有个师侄。小师侄比较莽，他总担心会被武谔炸了院子。炸没炸院子难说，这晚柿又要多分一份。

　　“小师叔！”

　　太吵了。

　　长剑不由分说地在臂伸曲肘间挥出，一剑可直指咽喉。剑风凌厉，杀意凛然，破开一片正飘落的秋叶，剑尖在些许的片差里削断武谔一根头发。

　　“小师叔刀下留人！”武谔身姿敏捷，抽剑时，闪身一躲，偏开了剑锋。

　　武谔正惊魂未定，沈期收了剑，问他：“来干嘛的？”他顺手拿过一杯桌上已凉的茶水，气定神闲。

　　武谔“嘿嘿”笑了两声，推出一个小姑娘。只一眼，沈期便敏锐察觉她受了伤。看来今日又要做一回杏林先生妙手回春。几分了然间，他正要起身回屋拿药，却听武谔得意地同他炫耀：“您先给她医医吧。我瞧她正适合习武，等她好了，我做师父，她就是我徒弟——嘿嘿，我有徒弟了。”他眼角眉梢都是嘚瑟劲儿，仿佛捡到什么天大的宝贝。

　　沈期轻描淡写瞥了武谔一眼，给他承诺：“放心，死不了，能治好。”武谔顿时眉开眼笑。

　　沈期看着他身上这股憨劲儿心中暗叹，又去看他带进来的姑娘。

　　十几岁的样子，很瘦弱，却很挺直，只是低着头看不大清神色。他声音带着安抚，问归鱼羡“姑娘，你家住哪里？”

　　面前的姑娘似是滞了一瞬，而后抬头：“……奴无容身之外，无家可归。”

　　眼里的狡點一闪而过被沈期掠见，而她眼中的惊慌和陌生似乎也作不得假。他只是问归鱼羡道：“你……要练武吗？”

　　归鱼羡点头又摇头。她大概是想的，却又犹豫不已。平白无故答应一个陌生人，这未免有些荒唐，他知道归鱼羡初来此地，自然心生胆怯，便放轻声音，带着些哄骗的意味：“你可有名讳，叫什么名字，年芳多年？嗯？”总要问个明白，不那么稀里糊涂。

　　武谔在归鱼羡身旁拦他：“小师叔，我刚都问了，她不说。”

　　“十五，刚及笄，奴叫归鱼羡。”

　　大概是“归去来兮羡鱼归”，总之是个极富意境的好名讳。

　　“你想练剑，拜他为师？”

　　“想……拜您为师。”

　　若是回想起那一年那一日，大概是风席红叶，帘卷西风。

　　他在那天收了一个徒弟，属小狐狸的。他这老狐狸眯着狐狸眼打量半天，没琢磨出来什么深意，倒是让归鱼羡对他的警觉提了个十成十。

　　至于抢了师侄徒弟收到自己门下这种事情，一向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干的事，但是，这也体现了习武之人求贤若渴的心境。

　　反正——

　　“剑术，你自己都没琢磨明白呢，别误人子弟。”他随手一扔，笑睨武谔一眼。

　　武谔下意识接住，不住叹气，眼见他进了草药堆。

　　他在草药篓里挑挑拣拣，白芷和当归浸着微涩的香。

　　武谔吸牙切齿的声音传过来：“小师叔，还没喝拜师茶呢！算什么师妹啊！”

　　大概是一时想起，他煮上了药汤，信步走出煎药房。

　　武谔欢天喜地地说：“小师叔！我们……”

　　剑挪拜师茶，像十余年前他拜裴旻为师的那样剑尖上的茶送到归鱼羡面前，肃声：“接着，拜师茶。”他一边从容应付武谔，一边受了归鱼羡的拜师礼。只是他不愿意听见归鱼羡自称“奴”，这一声“奴”太卑微，低声下气。更何况，他看得出归鱼羡匍匐的身下不屈又隐忍的骨。她有她的抱负，绝不是忍辱人间。所以他说：“你今后见我，不必跪，不必称奴。”

　　你非我奴。归鱼羡，你有一天可以是上凰下龙，却绝不是手持利剑，甘愿成奴。

　　沈期不再多言，从屋里端了一盅汤出来，放在院子里熬药的炉子上小火慢煨，蒸腾出一个院子属于枝叶草木混合的药香。

　　终南剑阁就是这个样子，草木郁郁，花灿果热。有剑意，有无限夕阳，有黑白棋道，有墨笔丹青，更有刀伤剑痕，伴随浓黑的苦药——你若是来了，那便希望你可在此，安身立命，做一个护得住自己的侠客。你要有你自己的侠客行、游子意。

　　颇有警惕心理的归鱼羡小心翼翼喊了声“师父”。脸似银盘，眼含水杏，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恰是这个年岁的女子，最是懵懂又会软人心。沈期被喊得揉了揉耳垂。

　　一声“师父”，沈期便有些受不住。他垂下眼睫蒲扇一样的睫毛投下阴影。一声轻笑里，他俯身同归鱼羡商量：“明日我们一同拜访你的师伯和师祖，行吗？”

　　眼见她眼底带着几分怵，像是雪地里受了伤的可怜的小狐狸。

　　沈期歪了歪头措辞似地停顿了一下，十分认真地道：“不用叫我师父，直呼其名就好，行吗？”他不喜欢那恭敬死板的师生一套规矩，便轻轻眨了下眼，承诺似的万分慎重，告诉归鱼羡：“沈期，字约回，这是我的名讳。”

　　“说话算话，我做你师父，教你练剑……保护你。”他勾唇笑着，眼神坚定。

　　说好的，保护你。哪怕小狐狸，来路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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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他在李太白的府里躬候多时。

　　归鱼羡随武谔下山去了城里，住在都城客栈。他答应了要为归鱼羡辟一间屋子自然该说到做到。循着李太白平日挥霍无度的风格他也有了些房屋格局的经验，索性按照李太白平日大肆夸耀过的给归鱼羡建了一座。先用木头做模，再捏诀幻化，一日之内，可得宏观——也算是大宗师讨的便宜。只是细谨置办废神废力废脑子，他动脑子想了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梦里都是在造房子，一觉醒来几分不清醒。

　　困得不行，连靠在李太白院儿里的廊柱上都忍不住闭目养神。

　　今日是来叩拜师父引归鱼羡拜祖师，极为庄严肃穆。

　　“弟子谪仙人，拜师父。”

　　“弟子大宗师，拜师父。”

　　“小师侄，快来。”李太白笑眯眯地招呼归鱼羡向前来。归鱼羡乖乖行礼叩拜，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地承诺给裴旻的牌位：“弟子归鱼羡，今拜入大宗师门下，定苦心练剑，不负侠道正义，江湖凛然。”

　　沈期没笑。

　　他知道：果然，她有她的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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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期没忘，归鱼羡要脱奴籍。

　　自她称己为“奴”，沈期便猜到她大概出身卑微轻贱。

　　他蓦地弯身，视线与她齐平，一双眸子似清泉濯洗过的曜石般明亮：“随你去旧主家，敢吗？”

　　归鱼羡大概还没反应过来，倾泻而下的发丝掩住窘迫的脸色：“我……”

　　沈期：“帮你脱奴籍，可以吗？”他怕不得允诺，略显唐突。

　　归鱼羡眼睛亮了：“好。”

　　长安城延兴门常平坊有一座不大的宅子，归鱼羡就是在这里服侍旧主的。看着府宅陈设，仿佛归鱼羡从前一切悲欣都有迹可循。

　　沈期用剑鞘横在归鱼羡面前，他看归鱼羡薄薄的肩问她：“怕吗？”“不怕。”

　　撒谎。她明明怕得肩膀都在发抖，硬撑罢了。再精明的狐狸也会怕恶鬼，但他刚刚领养的这一只狐狸——是个硬骨头。

　　他收了剑鞘，往前一步跨过门槛：“走吧。”

　　李太白“嗐”了一声，手里掂着大大的钱袋子：“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走着吧。”

　　偏厅里坐着一个妇人，瞧着打扮，倒也是“贵人”。归鱼羡轻轻扯了扯沈期的衣袖，踮脚告诉他：“是她。”

　　李太白使了个眼色，沈期回了他一个眼神。他不是喜欢废话的人，耐着性子行了礼算是礼节到了，而后开门见山：“尊夫人，今日尔等唐突拜访是为脱归鱼羡奴籍，特来取原契。”

　　上座的妇人摆着架子，却还是有些怵他们一行人。表情变幻一番，大概是在心里骂。

　　尊夫人支支吾吾，不情愿。

　　李太白不耐，往客几上一砸：“五百贯，够吗？这是钱契，你去找招福寺的典座便是。哦，听闻尊夫人与几座大伽蓝还差几贯功德、福报，那些瞒着尊署令的香积钱也帮尊夫人一并还清，如何？”

　　武谔都被李太白豪气惊到。

　　李太白之前一直在和沈期商量要给归鱼羡的旧主多少贯。给多了便宜那一家坏人；给少了怕归鱼羡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万一偷偷不开心怎么办？

　　五百贯对于李太白来说，不差这一点儿，但也不代表可以随随便便给出去。他愿意上赶着做“冤大头”，自然是看在沈期的面子上。平日里沈期都是掏心掏肺的对他好，他们是同门师兄弟，又是过命的交情。闲暇无事，相聚一堂，灰瓦小屋，青砖平整，红柿高悬，暖阳满院，买酒、做酒……他与自己的胞弟并无两异。

　　李太白不是恩情不分的中山狼。

　　李太白给钱的动作太潇洒，结结实实把尊夫人和归鱼羡砸懵了。

　　武谔偷偷拽醒归鱼羡：“小师妹，小师妹，去拿身契呀！傻啦？”

　　归鱼羡这才慢吞吞去拿那薄薄一张纸。

　　那薄薄一张纸拴着归鱼羡薄薄一条命。

　　沈期走到归鱼羡身边，像给她倚仗似的：“走吧。”

　　走出小小的宅门，沈期突然想：要是他们早些遇见就好了，归鱼羡就可以少在这宅门蹉跎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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