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浓情云朵
“天光似一碗兑淡的醪糟水在瓦檐上造出一场又一场的清醒梦,林骛推着车的吱嘎声划破巷弄睡意,这辆车年纪比好些摊主的娃儿都大,龙头歪得像吃醉了酒,骑起来全身的零件都在乱摆龙门阵,车斗里除了水灵灵的蔬菜,还塞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盆,盆里养着几尾活蹦乱跳的鲫鱼,那是帮隔壁屠夫捎带的,能换两把不要钱的葱姜。
车轮碾过青石板,似钝刀片刮着岁月垢,她的帆布包斜挎着,上面印着模糊的“先进工作者”字样,那是陈鹭多年前淘汰下来的。包里窸窣作响的,不是钱钞,是几本手订的诗稿,纸边卷曲如烫坏的菠菜叶,还有半截快用完的牙膏,她总是挤得特别匀净,一点不肯浪费。
菜市是她的江湖。丝瓜瓤瓤挂成绿瀑,南瓜藤藤蜷作春螺,豌豆颠颠带着宿露,一把把捆得匀净,似是大地写给早市的律诗,她摆弄菜蔬,指节粗大灵巧,因常年沾水而泛白起皱,称杆总要翘得惊蹦,嘴上抹了蜜:“张嬢,今早的菠菜苗苗水灵得很,下锅一涮就捞起,巴适得板!”眼角余光却像丁丁猫,精准扫过邻摊新剥的蒜头、李嬢刚拆包的五香粉。手快如电,顺两瓣蒜一小撮粉藏进围兜暗袋,心不跳脸不红,不过是诗行里跌落的标点,合该归了她这“诗人”。
少午太阳软趴趴的,打散蛋花般摊在天幕。人潮退去菜叶萎顿,只剩下些零星捡相因的老公公在摊子间挑挑拣拣,林骛这才从包底掏出那个用学生写废的作业本反面订成的笔记本,钢笔吸饱蓝墨,在油腻秤盘边沿搁稳。这一刻,卖菜婆子敛起市侩变回舔舐孤独的兽,她写:“铁丝网网缠住牵牛花的紫,像命运捆住抽条的青春。”写:“茅司边的野海棠,红得鬼迷日眼,偏生惹得蜂来蝶去。”诗是她的透气孔,钻进去便暂离了这满地菜皮蒜壳的营生,灵魂飘到云端,俯瞰这烟火人间。
陈鹭的身影有时会从菜市口晃过,穿一件薄呢外套,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像是去赴一场要紧的商谈。即使只是去街对面买把挂面她也习惯性地挺直腰板,林骛鼻子里哼一声,低头佯装整理那些有点打蔫的南瓜藤藤,心里嘀咕:“幺不倒台,穿给哪个看嘛。” 她晓得,妹妹这是去老年大学教人玩智能手机,或是跟几个同样退休干部身份的老姐妹约了喝茶、摆些关于国家大事的龙门阵,都是些虚架式。可心里那点陈年的酸,如泡久了的酸豇豆不合时宜冒起细密的泡,她想起父亲咽气前,油尽灯枯的手把皱巴巴的学费塞到陈鹭手里,自己则默默攥紧了墙角那把沾着泥巴的种菜铲,那一刻,陈鹭眼里不是感激,倒像是跑丢了对手的空茫,如今她创业离婚滚回这老巷子一圈轮回,竟还能把日子过得这般撑展?就好像那些失败只是不小心沾在呢子外套上的灰,拍一拍就掉了,林骛啜一口自带的枸杞水,就着几片卤肉,把涌到嘴边的叹息和着少午的冷饭一起咽下,喉咙里堵得毛焦火辣。
陈鹭的白天,严格来说是从一杯滚烫的茉莉花茶开始的,茶杯是细腻白瓷,印着淡雅兰草,杯盖盖得严丝合缝,她坐在女儿家堂屋的藤椅上,这椅子也有些年头了,吱呀作响但她坐姿依旧端正,看晨光爬过窗棂上锈迹斑斑的铁丝网网,把影子拉得细长,像她理不清的旧梦,送走沉默寡言、总低着头的女婿,她开始了一天的活路,动作慢而匀净,茶几、电视柜、窗台,一丝不苟,拭去的不是灰尘,是昨日残留的狼狈与失意。
出门,她是钒钛厂退休干部陈鹭,言谈有度笑声敞亮,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老年活动中心里,她教那些老姐用手机下单买菜挂号语气耐心得像哄稚子:“抵拢倒拐,点这个图标就行咯。”有人叹她命苦,商海沉浮一场空,到头来还给女儿带娃,她摆手一笑,露出恰到好处的豁达:“灯儿啊荡哟,活路归一了就巴适,现在也好,清闲。”唯有回到家,关上灶房门,那口绷了一天的气才彻底懈下来,对着水槽里没洗的碗盘或是丢在沙发上那个脏兮兮的布娃娃,她会莫名地毛焦火辣,低声咒骂:“个小哈宝儿,做事总留尾巴,像妳啊个没名堂的老汉儿!” 把碗盘一泡或是玩偶一脚踢进角落,踢走的是那个在谈判桌上铩羽而归、在离婚协议上签下名字的自己。
夜晚独酌,是一天中最真实也最脆弱的时分,一小碟油炸花生米,几串从楼下冷啖杯摊子买来的签签牛肉,配半杯廉价的散装白酒,电视里放着喧闹浮夸的综艺,她却看见多年前那个穿着不合身却笔挺的西装套裙、在钒钛项目签约仪式上签字手心里全是汗的自己,酒杯沿沾着油渍,如梦想溃烂后结的痂,她想起姐姐林骛,那个守着一摊烂菜叶还能写出“月光是穷人的银元”的瓜婆娘,她嫉妒过姐姐吗?有过的,在姐姐能不管不顾地把清贫日子过成一首首歪诗的时候,可更多是怜悯,怜悯她那点永难见光的诗心,就像怜悯当年那个把机会让出来、自己留在泥土里的姐姐。然而,当法院的破产清算通知书雪片般飞来时,她竟荒唐地想起姐姐菜摊上那些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却依然挺着等着被人挑走的白菜帮子,原来谁都不是光鲜完满的,体面不过是件呢子外套,内里早已千丝万缕。
清明前后雨总是下得黏黏糊糊,老母亲召集合家去扫墓,老屋堂屋又热闹起来,林骛提着一大早从自己摊上精选的一捆蒜苗、一把鲜得能掐出水的豌豆颠儿来了,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陈鹭则拎着精装糕点礼盒,还有一瓶标价不菲、包装精美的所谓养生酒,盒子上的缎带打得一丝不苟。
灶房里,姐妹俩各占一方水槽,水声哗啦蒸汽氤氲,林骛埋头刮着洋芋皮,皮屑飞溅落在解放鞋上,陈鹭则戴着橡胶手套,仔细清洗着肥腻盘海,动作优雅得像在插花,仿佛螃蟹不是等下要下锅食材而是什么艺术品,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土腥气和隐隐较量。
“大姐,妳这蒜苗长得倒是惊蹦,就是泥巴有点多,费水。”陈鹭拧开水龙头,水流开得很大,冲刷着蟹壳。“比不上妳那礼盒巴适,包装比内容还撑展。”林骛头也不抬,刀尖利索剜掉洋芋芽眼,话语似扔出去的小石子,“听说现在城里流行吃素,养生,妳那酒,怕是要放到长毛哦,浪费了。”“酒是陈的香,不像有些诗,写出来就馊了。”陈鹭慢条斯理用刷子刷着蟹脚缝隙,声音平静却带着刺。话头噎在喉间,咽不下吐不出,往事被辛辣对话撬开一道缝,那是很多年前的庙会,人潮涌动香火鼎盛,姐妹俩挤在许愿人群里,陈鹭闭着眼,心里默念:“让阿姐考上吧,她考上了,我好追着她比,不能让她一个人风光。” 私心里,有个成绩好能读书的姐姐,自己在同学面前也脸上有光,是种特别的显摆。而林骛,后来找了个借口,独自一人返回那间斑驳庙里,对着掉了漆的菩萨低语:“让我妹在外头混出名堂,莫要回来争这点家当。” 阳光透过窗,照在菩萨慈悲模糊的脸上也照着那点鬼迷日眼的私心。
墓园归来微雨初歇,两人坐在老槐树下歇脚,石凳冰凉。陈鹭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手帕铺了才坐下,林骛直接蹲在湿漉漉树根上,仰头看几只檐老鼠从屋檐下扑棱棱窜出,飞向灰蓝天空。“妈最近记性拐了,老是喊错名字,昨天对着我喊妳的小名。”陈鹭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老了嘛,归一的事情,想那么多做啥子,我们以后还不是一样。”林骛揪着枯黄狗尾巴草,在手指间绕来绕去。沉默是雨后的苔藓在两人之间生长,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父亲下葬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湿的天气,泥水溅在裤腿上,冷得很,林骛把那个裹着家里仅剩生活费的手绢,硬塞进妹妹的书包里,声音沙哑地说:“好好读,读出个名堂,莫像大姐一样。” 陈鹭当时只觉得手里捏着一块烫红的炭,烧得心慌。“那年……谢谢妳的钱。”陈鹭声音很低,融进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里。林骛愣了一下,挥挥手,像要赶走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陈年旧事,提它咋子?不如想想晚上是去吃李老四家的羊肉汤锅,还是自己买点肉回去炒。”她站起身,捶捶发麻的腿,“雨停了,火闪也过了,回切整饭。”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纠缠多年的嫉妒是盘踞在老槐树下的根,而岁月磨出来的共生如雨后新发的藤蔓,在土壤下悄无声息缠绕攀升,回去的路上她们一前一后,依旧没多少话,但脚步莫名踏在了一个节奏上。
林骛最终也没能等到她那本诗集变成铅字。小老板挠着头计算着成本,最后说:“林婆婆,不是我不帮妳,这个价格……不如多做几本小说实在。” 她抱着那摞耗费了无数个少午和夜晚、沾染着菜市场气息的诗稿回家,没有哭闹,只是默默把它们重新锁进那个掉漆的铁盒子里。夜里,她就着堂屋那盏十五瓦的昏黄灯泡,找来女儿用剩的作业本旧挂历的背面,用钢笔工工整整地重新誊抄。一份留给女儿林熹,叠放在她装教案的抽屉底层;一份塞进老母亲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床的枕头下,就好像是能安神的符,诗里写“生活是口深锅,我把自己当豌豆颠儿丢进去,涮一涮,捞起来,居然还是青的”。
陈鹭则彻底放下了陈总的架子,她开始真正研究起菜市场里哪个摊位的猪肉最新鲜哪个时段的蔬菜最相因,她学会了为了几毛钱跟小贩扯皮,学会了用老丝瓜瓤瓤刷锅,省下买洗洁精的钱,还夸赞这样环保,她发现,自己能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自己亲手做的、淋了红汪汪辣油的麻辣豆腐脑,鼻尖冒出汗珠,比当年签成任何一份百万合同更让她心里踏实,暖阳天里她翻出姐姐手抄的那本诗集,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戴起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读到“滚滚身躯藏智慧,不争不抢也神气”,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纹从眼角漾开,一直笑到流出眼泪,也分不清是笑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
林骛的诗散落在夹鞋样的书里、装针线的簸箩底下,陈鹭的钒钛梦碎在会计事务所厚厚的报表堆里被归档封存,她们依然会为那本房产证最终的归属暗自计较,也会在冬至那天默契地出肉出汤,凑钱把汤锅炖得咕嘟响满屋香,然后因为买唯怡还是其余牌子拌两句嘴。林骛依旧是个铲尖夺势的守财奴,陈鹭努力维持着那份撑展敞亮,她们是彼此的反面,一个朝向市井深处一个望向高楼广厦,照出的却是同一轮巴蜀月亮,那月亮有时瘦削得像一把割韭菜的镰刀,有时又温润得像一碗漾着诱人油花的汤面。
林熹站在讲台上,指尖沾着的粉笔灰,似是过早爬上鬓角的寒霜怎么拍也拍不干净,教室窗外的梧桐,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枝桠划破灰蒙蒙的天幕,这景象总让她恍惚觉得是记忆里少管所高墙上铁栅栏的投影,她年少时最隐秘的梦想是去当个狱警,不是向往清闲,而是痴迷于那种在界限分明的秩序寻找不一样的感受,规则刻在墙上人心关在门里,因果落于墙外人情流淌如初,可母亲的教师梦,是更庞大无形的囚笼,用稳定和体面编织而成,温柔将她困在这三尺讲台,一困就是二十年。
早自习的铃声尖锐得似匕首刮过玻璃,学生们埋头疾书,空气里浮动着纸页摩擦的沙沙声还有混着豆浆油条气的呼吸。林熹踱步其间,目光似温和探灯掠过一张张稚拙而心事重重的脸,她曾是学校里出了名的菩萨老师,能敏锐地感知每个孩子心底的暗涌:总是缩在角落的女生,笔记本下压着母父撕碎的离婚协议书复印件;眉宇间带着戾气的男生,昨夜又在虚拟世界里通宵厮杀,指关节上还有打架留下的淤青,她擅长理解过于共情总不忍评判,觉得多说一句重话都会惊扰那些脆弱如蛛网的平衡,她常常蹲下来,和犯了错的学生平视说:“给老师摆一下,是咋个回事嘛?”
然而,近几年的考核指标,是无数条无形鞭子抽得她日渐毛焦火辣,教案要写得像锦绣文章,众开课是如同精心排练的戏剧,学生的平均分优秀率成了衡量她全部价值与心血的准绳。她开始失控,用教鞭敲打讲台声音刺耳,她会当着全班的面把抄满答案的纸条撕得粉碎雪片般扔出去,她给作文打分,红笔划出的杠子又粗又重似是在判决,学生背后叫她罗刹,她偶然听到,夜里躺在床上两个字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某个少午,她批改着充满假大空套路的作文胃里一阵翻搅,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那本被母亲藏起来的志愿表上墨迹淋漓的警官学校四个字,一阵穿堂风吹过,掀动桌上泛黄的试卷,哗哗作响,像在凭吊无言之坟。
放学后她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工室的人。走廊空荡,脚步声带着回音,她蹲下来,慢慢收拾散落一地的粉笔头,白色的彩色的,长的短的,一颗两颗,似在拾捡自己碎裂一地的、名为初心的东西。窗外雨点急促砸下来,她想起妹妹西竹,那个才十七岁就敢豁出一切去早恋生女的妹妹,如今又在哪个城市的哪个街头,弹着吉她唱着无人听懂的歌?她们姐妹,一个试图破坏小规则来对抗,最终却被生活的大规则吞噬得伤痕累累,一个谨小慎微地服从小规则,以为能安稳度日却也被规则齿轮磨成了自己根本想不到的样子,她闭眼想想以后的日子,那是一碗忘了放盐遑论辣椒的汤,喝下去,从喉咙到心里,都是寡淡的。
肖西竹的活路在氤氲烟气里,在青石板路的路灯下也可能在某个小县城喧闹的夜市角落,她的吉她箱旧得掉了漆,如她的人生一样布满划痕,箱口张开,沉默吞下路人零星的硬币和皱巴巴的纸币,她唱自己写的歌,歌词是棱角分明的石头,旋律里带着毛刺,常常扎得听众坐立不安却也偶尔能划开某些坚硬心壳。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坚信自由恋爱至高无上、因而一头撞进婚姻围城的幺女了,十几年的婚姻,是一碗放在灶头忘了吃、彻底放馊了的剩饭,丈夫影子淡得像滴进水里的墨,最终只剩下手心向上讨要生活费的屈辱,和独自拉扯女儿时的疲惫与孤独。
她如今越发讲究非黑即白,偏执地将自己牢牢钉在白的柱子上,唯有如此才能与过去那潭令人窒息的黑水划清界限,有同样落魄的流浪歌手想与她搭伙取暖,她冷笑着拒绝:“个人爬开,少来鬼迷日眼的一套。” 台下有醉醺醺的客人问她,妹子一个人闯荡苦不苦,想不想找个人疼?她咧嘴,露出被劣烟熏黄的牙齿,语气带着戏谑:“没人疼就去爬山啊,爬完浑身疼。”话是说得潇洒,可夜里回到租来的、只有一张乱叫的床和一个油腻小灶房的单间,对着窗外檐老鼠掠过的黑影,那种无处言说的孤独,只有冰镇到挂霜的酒水能暂时镇住片刻。她想起小时候在家中那种总是被忽略的感觉,姐姐林熹是成绩好、被寄予厚望的长女,弟弟是传宗接代的宝贝疙瘩,只有她,肖西竹,是夹在中间可有可无的那个,她在无序和匮乏中生长,当年以为早恋生女是挣脱束缚奔向光明的壮举,结果却是跌进一个更逼仄更绝望的灶房,离婚那天,她像是从一场漫长浑浊的溺水中终于探出头,贪婪呼吸着冰冷自由的空气,把年幼的女儿龄骁往母亲怀里一塞,几乎是用逃命的速度,背起那把唯一的旧吉她就走了,姿态与其说是决绝,不如说是一场狼狈溃逃,她清楚感觉到自己正在滑向某种黑,对温情的彻底怀疑,对关系的极端不信任,心肠越来越硬,但她还是认为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属于个人的、哪怕狼狈不堪的白。
姐妹俩第一次挣到完全属于自己的钱,不约而同都想买一部相机,林熹用的是省吃俭用攒下的教师补助金,厚厚一沓,带着粉笔灰和汗水气息,肖西竹用的是跑了好几个场子、凑起来的零零碎碎的毛票和硬币,沾着烟酒气和陌生人的体温。
她们兴冲冲跑去百货大楼,挑了半天,选了两款最便宜的傻瓜相机,然后,完成某种仪式般,她们互相为对方拍下第一张作品。林熹让西竹站在学校门口,背后是庄严校训西竹却别扭地做了个鬼脸,西竹让林熹坐在高脚凳上抱着吉她,林熹却紧张得表情僵硬。照片洗出来,在婆婆家堂屋昏黄灯光下,两人都气得跳脚,“肖西竹!妳个戳锅漏!把我拍得瓜兮兮的,脸都笑歪了,像隔壁屋头的哈宝儿!”林熹指着照片里自己模糊的、比例失调的笑容,脸颊涨红。“林熹妳还好意思说?把我拍得像遭了雷劈的、刚从茅司里钻出来的猪儿虫,眼睛都没睁开!光晓得浪费胶卷!”西竹抖着另一张照片,她的表情确实像受了惊吓。
她们当时都笃定地认为对方是故意的,镜头后面藏着或多或少的恨意或至少是不满。许多年后,林熹在整理旧物准备搬家时,从一个饼干盒底翻出了那两张早已泛黄的丑照。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照片上,她仔细端详,才蓦然发现,那是彼此笑得最肆无忌惮最没有负担的瞬间,没有为人师表必须端着的包袱没有刻意营造的冷漠防备,只是咧着嘴的、眼睛弯成了缝的快乐,那时她们都还年轻,都天真以为世界非黑即白,要么被规则界定要么能将规则打破。
转折发生在一个深秋雨夜,西竹在一个地下通道演出时,被几个喝醉的二流子刁难,推搡间吉她磕坏了边角,她自己也淋得透湿,回到那个出租屋就发起了高烧。意识模糊间她鬼使神差拨通了那个几乎快要遗忘的、姐姐家的电话号码,林熹在电话那头只听了两句,二话不说,问清地址,拿起雨伞就冲进了雨幕,她抵拢倒拐,穿越大半个湿漉漉的城市赶来,手里紧紧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她刚做好的、特意加了辣油的钟水饺,她记得西竹小时候生病就爱吃点带辣味的,她喂西竹吃饺子,用热毛巾一遍遍擦拭她滚烫的额头,西竹烧得糊涂抓住林熹的手,喃喃道:“姐…我当年…是不是真的选错了?是不是…好瓜?”林熹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都似乎变小了,她看着玻璃上蜿蜒流下的水痕似无数条河,“路是个人选的,走归一就巴适了。”她的声音很轻,但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清晰了些,“但是骁骁,妳要记得她…”
病好后,西竹收拾行装还是要走,林熹去长途汽车站送她,人声嘈杂空气混浊,林熹塞给她一个厚厚信封,“拿着,路上用,莫亏待个人。”西竹被烫到一样缩手不要,林熹不由分说,硬是把信封塞进了吉她箱的夹层里,用力按了按:“帮我去看看,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一个…不用分第一第二、不用争对错输赢的世界。”
班车发动了,喷出黑色尾气,西竹从脏污车窗回头,看见姐姐还站在原地,穿着那件呢子外套,身影在弥漫晨雾和尾气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缩成一个小小的点,像一枚被无意中遗落在地上的、无人在意的粉笔头,她低下头抱起那把边角磕坏了的吉她,手指划过琴弦,弹出一个尖锐和弦,淹没在引擎轰鸣里。
林熹最终成了名副其实的罗刹,她严格到近乎苛刻,分数面前六亲不认,作业差一个字都要打回去重写,只有深夜,当整栋教学楼都安静下来,她独自在办工室备课,翻看教案本上自己年轻时写下的、那些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和温度的教学反思与批注时,眼神才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又会恢复常态,用力划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她放走了妹妹西竹,是放走了自己内心那个渴望自由、渴望打破规则的部分。她的教育业是母亲陈鹭未竟的诗篇,需要她用粉笔和红笔去续写,而自己的狱警梦,则是永远失落了的地图上找不到的远方。
肖西竹继续着她的流浪,足迹蔓延到更远的北方,她的歌里多了风沙粗粝和岁月沧桑,也偶尔会透出一丝对温暖的眷恋,她依然是非黑即白的倔强性子,但开始慢慢学会欣赏那些灰色地带里微弱坚韧的光芒,她开始定期给女儿龄骁寄明信片发微信,上面通常只有寥寥数语,“天冷了,加衣”,“爬山了,腿疼”,有时会抄录一句刚写的歌词。她爬了很多座山,有的有名,有的无名,每次爬到浑身酸痛之后,站在山顶看着苍茫大地会觉得胸中块垒消解了一些然后继续往前走,她逐渐明白,姐姐林熹正用她的方式,在讲台的方寸之地为自己守住了一片可以相对安稳生长的空间。
她们步入中年,一个在规则齿轮间小心翼翼最终磨损了与生俱来的慈悲与柔和,一个在自由旷野上跌跌撞撞终于学会了与孤独作伴,而连接她们的,除了飘渺血脉,还有那两张笑得很丑却回不去的照片,和一句轻如叹息又重若千钧的嘱托:“帮我去看看……”
林冬月降生于暖阳天,阳光软绵如浸饱了牛奶的棉花糖,暖得人骨头缝里都发酥,连檐老鼠都愿意在此时翻个身晒晒肚皮,人人都说她似在母腹中便饮下了观音玉净瓶中的甘露,生来眉眼间便蓄着一泊慈悲的湖,看人时目光能滤尽世间一切杂质,她笑的时候能让最毛焦火辣的心绪都沉淀下来变得匀净,她自碧落深处翩然而至,未携金银俗物,只怀一抹贪嗔,贪恋人间一切细微的美,嗔怪这美总是短暂易碎。在女人孩子和老人眼里她是踏露而来的小菩萨,言语是春风,眼神是良药,连她随意蹲在巷口啃饼的样子,都似一幅被时光善待的古画。然而在另一些视角里,比如班里那几个仗着家境优渥便肆意嘲弄贫困生的同学,或是巷子口那个总想对摊主动手动脚满身酒气的戳锅漏,林冬月则是另一副面孔。她会毫不犹豫挡在受欺负的人面前开腔:“哦哟,好要不得哦!几个大娃子欺侮一个新来的,你们屋头是没得大人嘛?脸皮比那城墙拐拐还厚,过年都不用买棉袄哈…” 骂得对方想打人却又抓不住半个脏字,只能面红耳赤败下阵来,背后悻悻骂她是个牙尖嘴利的泼妇。菩萨与泼妇的一体两面在她身上融合得很是自然,慈悲是底色,而锋利是保护底色的铠甲,是她对这倾斜世界的一种无声矫正。
可是,小菩萨的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过于熟练因而也过于沉重的心脏,十岁那年,老师布置了一篇关于母爱的作文,她写下这样的句子,墨迹像血渗过干净的纱布:“我在羊水里品尝妳消逝的年华,妳喂给我的每一口奶水都混合着妳失真的梦想,当我用尚未长硬的颅顶撞开世界,一场政变开始了。
指甲抵进妳的宫壁扯出血肉,妳的惨叫声是最早的摇篮曲,回荡在尚未开通的耳道里,我每长大一岁妳就死去一分,妳的理想、妳的自由、妳的姓名都成了供奉给我的祭品。
妳的血在我身体里流了十年,流成了一条河,河上漂着破碎的妳还有我拾不尽的怨,他们常说我是妳身上掉下的肉,可肉如今长得太大,反倒将妳挤得只剩一把骨头。
忧惚间,我看见十年前的自己,那是一个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她从妳支离破碎的身体里出来,而几十年后,她仍会住在妳扩张的子宫里,只不过它的疆域已经覆盖天地。”母亲林熹读到这篇东西时正在灶房掐豌豆颠儿准备下锅,她感到一阵寒意,不是字里透出的恨,而是因为里面的真。
冬月太聪明了,学什么都是第一,考证呼吸般自然各种奖状拿得手软,可她学会这些东西并非为了征服或炫耀,而是为了覆盖为了保护,保护母亲林熹日益被粉笔灰和考核指标侵蚀的梦想与温柔,保护小姨肖西竹在流浪中颠簸的孤独与骄傲,尤其是保护那个几乎在遗忘缝隙里跌撞长大的小妹肖龄骁。她是一株敏感的竹子,将尘世磕碰的痛楚都凝成夜露,在寂静中将自己一点点拢起,待到天明,又化作檐角清珠,映照人间,面上只余一片青苔湿润的温柔。
而她的文字天赋,如同一种宿疾,与她的身体紧密相连,天赋不请自来,如血般自肺腑深处咳出,成了再平常不过的日常,血色初时是痰中一缕暗红的丝,继而便成了小块小块浓稠暖意,妥帖落在掌心,似被悉心豢养的红珊瑚,若妳用手去接,那鲜红不慌不忙泅开,如同孤岛在宣纸上扩张其疆域,而她却习惯了,甚至带着冷静,看着这颜料从体内流失再转化为纸上燃烧的字句。
冬月很早就发现妹妹龄骁心里有东西,那是一些模糊涌动的情感,似困在茧里的蝶,渴望破出却找不到方向,龄骁会对着作业本发呆,笔尖在纸上戳出无数个点却写不出成形的句子,她感知到世界的混沌与灰色却缺乏缺乏点燃灵感的火花。
一个少午过后,阳光正好,暖洋洋的却不晒人,是她们都喜欢的、非夏日的暖阳天,冬月拉起蹲在墙角看蚂蚁搬家的龄骁,神秘笑笑:“走,姐姐带妳去个好耍的地方,莫一天到黑瓜兮兮的,灵感不是蹲出来的。”她买了一瓶吹泡泡水,透明塑瓶红色吹管,拉着龄骁跑到废弃的篮球场,那里空无一人,只有疯长野草和锈蚀得像抽象画的篮筐,冬月拧开瓶盖,用塑料圈蘸了黏稠肥皂水轻轻一吹,霎时间,五彩斑斓的泡泡轻盈飞向空中,一群突然获得生命的精灵追逐着阳光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晕,有些泡泡撞在破旧的篮网上,噗地碎了无声无息,有些飘飘摇摇,飞得又高又远,直到变成视线里一个闪烁的点,然后消失。
龄骁仰着头看得痴了,透明脆弱的光球一下子撞进了心里某个堵塞的地方,“骁骁,妳看,”冬月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这些易碎的梦“在古时它叫涪沤,沤就是水泡,览庶草之罗隅,悦浮沤之轻扬,意思是看那些普通的花草遍布角落也喜欢水泡的轻盈飞扬。”她顿了顿,又吹出一串泡泡,看着它们升空,“它体虚映而似无,质轻泛而难持,身体虚无得像要消失。质地太轻很难保持,但它能兴波淮而远移,布漠野而星离,能在水波上漂很远,星星一样散布在荒野。”冬月蹲了下来,和龄骁平视:“哪怕短暂,哪怕虚无,但它见过江河,飞过原野。人们写的每一个字,也许就像这泡泡,不要想着它一定要多么坚固多么永恒,先让它轻扬起来,让它飞一会儿,记住它星离的样子,记住它在光下好看的那一刻,灵感是这么简单这么轻的东西,不要把它想得太重。”龄骁似懂非懂,她第一次觉得,那种描述不出来的感觉不必强行描述,可以像泡泡一样让它先飞起来。她发现,激发灵感和放松灵魂原来只需要一瓶泡泡水和一颗愿意去看见的心,那天下午,三个女人吹光了好几瓶泡泡水,在篮球场上追着泡泡跑,晚上,龄骁在本子上写下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句子,是一篇名叫涪沤的短诗。
随着龄骁开始尝试书写,她越来越多地看到冬月伏案写作的样子,越来越多地看到姐姐哭泣,有时是为了一则远方的新闻,有时是为了一只被车轮碾死的小猫,有时甚至没有缘由,只是看着窗外落雨,眼泪就悄无声息滑落,龄骁终于忍不住,给姐姐递过纸巾,问:“姐姐,为什么妳要把所有的风雨,所有跟妳没得关系、妳完全插手不到的事,都带进个人的哭泣里?好累哦。”冬月接过纸巾,没有立刻擦眼泪,而是看着那抹湿意笑了笑,房间里,她连着的蓝牙音箱正低声播放着歌曲南国的孩子,那句“手心刻划上帝的仁慈,与未知相似 与未知相似。”背景音一样萦绕,她轻声说:“骁骁,妳知道我很喜欢赚钱的,如果一份眼泪里,能放下好多份难过,为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事流,那岂不是赚了?” 龄骁似懂非懂,只觉得姐姐的悲伤浩瀚如海,而自己连一片池塘都未必装得满。
肖龄骁更熟悉灰色,如同熟悉自己掌心杂乱深刻的纹路。她在无序与遗忘中跌撞长大,婆婆陈鹭会忘记去幼儿园接她,让她一个人蹲在滑梯底下等到擦黑,看着别的小朋友都被“幺儿”“幺女”地接走;妈妈肖西竹的音信时断时续,偶尔亮一下,更多的是漫长黑暗。她敏感得像曝露在外的神经末梢,对什么都提不起劲,音乐、美术、甚至同龄人热衷的游戏都无法真正点燃她的兴趣,在每个选择的路口,她本能地做软蛋,缩进自己的壳里,这是她对抗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最笨拙也最有效的方式,她晓得个人和姐姐是不同的,冬月是光,是清晨露珠,清晰剔透;她是苔藓,是沉默生物,依靠潮湿和晦暗生长。
她们一起在林骛那个充满豌豆颠儿气、老腊肉香和永不停歇龙门阵的家里长大,冬月因为天生的悲悯而吃素,龄骁则无肉不欢,尤其热爱冬至那碗滚烫的、撒了香菜和辣椒面的羊肉汤,但她们都爱在擦黑时分,趁着天光将尽未尽,溜到巷口那个推着小车的摊子前,异口同声对老板喊:“姨姨!狼牙土豆,多放海椒面!整巴实!” 然后不顾形象蹲在马路牙子上吃得鼻尖冒汗嘴巴通红,互相取笑对方是好吃狗,吃完,就用唯怡的玻璃瓶子对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玩光影游戏,看世界在瓶底扭曲成奇幻形状。
冬月的天赋随着生命一起加速流逝,她拼尽最后一口气,从知己那温暖却已留不住她的怀抱中挣扎着,爬向龄骁因恐惧和悲伤而冰冷的膝盖,“骁骁……姐姐…不会……丢下妳…” 她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婆婆忘了接龄骁,她牵着哭得快要断气的妹妹回家,在老槐树下用力承诺过:“我永远不会遗弃妳。”
龄骁抱着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姐姐,她知道冬月此刻有多痛苦,知道这口强提着的气硬挺着有多难过,她俯下身,贴在冬月几乎失去听觉的耳边,一字一句,清晰轻轻地说:“姐姐…我可以的…我不想妳那么辛苦,妳走吧…”话音如一句解开束缚的咒语。冬月吁出最后一口气,那口气似一颗最大最圆的露珠,终于从紧绷叶尖颤巍巍坠落,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混沌天光,散了。她的肉身归一了,灵魂如她所愿,如风如露不落痕迹,她与众生结一段萍水之缘,缘尽便去。
灵堂设在堂屋,没有黑纱白花,倒像是办了一场另类的流水席,冬月的盒子前供品琳琅满目:一碗红油浸透、酥黄豆脆生生的豆腐脑;一碟炸得外酥里滑、撒满辣椒面的狼牙土豆;还有一小把碧绿欲滴的豌豆颠儿,林骛说:“冬月娃儿嘴巴刁,供品要巴适,她在那边才不得挨饿。”
麻将桌就支在灵堂正中,洗牌的声音哗啦啦响,比哀乐更有生气,林熹、肖西竹、陈鹭、林骛,四个女人凑了一桌。林熹出牌慢像在斟酌教案;肖西竹出手快,带着江湖决绝;陈鹭打得稳,力求撑展;林骛则精于算计,时不时摸一张好牌,嘴里念叨:“手气来了,灯儿啊挡都挡不住!碰!”陈鹭推倒两张牌“冬月这娃儿,从小就鬼精鬼精的,搞个灵堂都跟别人不一样。”“她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嘛,”林熹摸了一张牌,手指摩挲着牌面,“她讲哭多了,眼泪就不值钱了。”肖西竹打出一张幺鸡:“值钱?她倒是会算账,一份眼泪装几份难过,赚惨了嘛。”林骛“胡了!”一声,推倒牌,脸上竟有点得意:“清一色带根!看来是冬月娃儿在保佑我。”她看向遗照喃喃道:“婆婆赢了钱,多给妳烧点纸,妳在那边想买啥子书就买,莫抠搜。”龄骁穿着孝服,安静穿梭其间,给麻将桌添茶水,把冷掉贡品拿去灶房加热,她看着这四个女人,她的婆婆、姨婆、妈妈、大姨,她们正用近乎荒诞的热闹来送别最喜欢安静的姐姐。
有过路的邻居被这灵堂里的麻将声和香味吸引,探头探脑。陈鹭眼尖,大大方方地招呼:“李嬢,进来坐嘛!站到门口咋子?吃点东西,冬月娃儿请客!”李嬢迟疑着进来,被塞了一碗热辣的豆腐脑。“这……这哪要得哦……”她局促不安。“有啥子要不得?”林骛一边搓牌一边说,“活人要吃,死人也要吃。冬月娃儿大方,大家吃了,她高兴。”
于是,左邻右舍,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被拉进来,吃一口贡品,喝一口果汁,甚至有人被拉上牌桌替手,悲伤被冲淡了,溶解在麻辣香气麻将碰撞和琐碎龙门阵里,是的,她不要泪水涟涟,而要人间烟火气,要活人好好活下去。
冬月死后两个月,她的知己选择了一跃而下殉情而去,消息传来时龄骁正就着老干妈吃一碗酸豇豆拌饭,她木然嚼着,咸、辣、酸味道刺着味蕾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只觉得那具身体里本就存在的洞又无声扩大了一圈,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悲痛欲绝,她更迫切地想的是活下去。要如何应付那个破烦苍蝇一样在身边嗡嗡作响、却丝毫不懂得尊重为何物、只把她当成某种负担的爸;要如何放下自尊,讨债一样向最熟悉陌生人的婆婆林骛讨要下一学期的学费和勉强糊口的生活费,死太远,生太近。
她接过了冬月散落珍珠般的文稿,姐姐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在拷问:妳记得吗?妳理解吗?她逼迫自己去记那些充满灵性的文字,她怕自己一天天长大,那些关于姐姐的记忆会退潮一样不可挽回地流失,会忘了姐姐笑起来嘴角梨涡的深浅,忘了姐姐怀抱里旺仔牛奶糖的味道,“我是在嫉妒妳的过程中开始欣赏妳的,” 龄骁在日记里写,“可妳还没有听到那么多赞美就把肉和骨脱掉了,我真不知道该恭喜妳还是该说自己倒霉。”其实她也心知肚明人间悲欢于她不过是水月镜花,浮光凝滞的年纪,冷涧飞溅中她的眼睛是无人途经的湖泊,万般绚烂皆静默垂首,犹如繁花坠地烛火熄夜,泪是釉面上的一缕雾,而旧灼火华只是她回眸时那片无声融化的雪。于是她继续写:“旧灼火华会衰败下来,但在衰败过程中,我一定能学会带着这具有洞的身体活下去的。” 她开始偷偷学着冬月的样子,在非正式场合随意大小蹲,在吃火锅时点最辣的锅底,吃完马上服用冰淇淋;遇到讨厌的人,她也会鼓起勇气不太熟练地弯酸一句:“哦哟,好要不得哦…”
包容和豁达,是冬月用生命留下的遗产,也是龄骁需要穷尽一生去练习的功课。”
插入书签
写给读者的话↓
“其实一开始这个系列的名字叫心随天地走,但因为上一本的名字就做了一个系列名,在书写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怎么样能够最大限度的给角色自由,得出来的结论就是只写好角色的那个当下,但也因为这样新一轮的自我怀疑开始了妳写的是小说不是散文等等自我疑问,但是我个人经常说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不管了,所以比起上一部来可以说是没有任何进步的,好,然后进步的标准又是什么,哈哈哈哈,话题之间就是能让人一下子想说很多话,但是得刹车了。
反正自认为可以对不起自己(上一本结束以后在很多地方做宣传,然后成功把自己干成了该账号已注销)对不起观众(大家反馈的排版问题我有看到,但我这边是做了详细分段的上传以后就只能空一行,所以大家要是实在受不了就跑路吧),但是对得起角色,我只是敲敲门,她们允许我进去看一看她们的生活然后我描了下来,然后下一个瞬间里不管她们做什么都是可以的,之前看到一个问题说是如果能穿越到妳作家的书里妳愿意去哪一位女作家的书里,我当时举例了很多个不同的角色,最后是这样回答的“穿越体验一番就好,我还是最喜欢我自己,我觉得笔下的女宝应该也不会很讨厌我,她们有她们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我们相互给对方打气就好了”,我写作的初心是这样,我自认为做到了。之前看到有人问需要什么样的女性写作,鸟鸟老师当时回答人们需要什么样的女性写作,不拘泥于形式的(这一本开头怪结尾也很怪,上一本里有用诗词写故事线的),粗俗的野蛮的(其实自我感觉每一篇都是这样哈哈),稚拙松散的,简单的愚蠢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没有答案的,模棱两可的有待进步的(个人感觉每一篇都很符合这些形容哈哈),我做到了,我很幸福。
然后这本(共三十四篇)在下半年(七至十二月)开写,会分两次更新,这是第一次更新下次更新就是完结了,下次更新的时候应该是冬天了,那就希望屏幕前的妳能度过一个平静顺利幸福的秋天,我们冬天见,在这个过程中我会努力修炼成能满足各种形状的容器的,无论妳是什么形状我都会尽量想办法暖暖包裹住妳的,因为妳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