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厢

　　“孟鄢，最近身体好点了吗？”

　　孟鄢刚从医院回到席府，席老爷就“摆架”了他的房间，经次一事之后，孟鄢对席老爷彻底心寒，从前只觉得自己不懂讨好就会缺衣少食，然而如今才明白，自己于对方而言不过是一只讨欢的雀儿，高兴了便撒点吃食当赏赐，若是惹怒了或触及对方的利益，那么自己随时都会被折损于他的手下。

　　“好多了，多谢老爷关心。”孟鄢对席永昌的恐惧越来越严重，甚至到了见到他就忍不住发抖的地步，他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好了就行，”席永昌抬手摸了摸孟鄢的脸，“那几日，没怪我吧？”

　　席永昌声线沉稳，没有一丝波澜和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仿佛孟鄢高烧不退的时候没存在过。
　　孟鄢觉得恶心，那股强烈的反胃感再次在体内翻涌，他垂下目光，羽睫遮挡住眼眸中的惊惧与痛恨：“怎么会呢老爷，厂里事务繁忙，家中不能再为您添麻烦。”

　　“嗯，还是你最听话。”席永昌苍老粗糙的掌心向下游移到他的脖颈，指尖摁着他的脉搏，“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现在就是绝佳的时机，孟鄢此时开口，只要不算过分，席老爷都会答应，可他也知道真开了这个头，日后便再难收手。

　　他本想开口拒绝，可房间里的寒气让他打了个冷战。

　　月牙这几天整日为他担忧，没睡过一次好觉，孟鄢忽然想到这里，他自己得不到赏赐，连带着月牙跟着遭罪。
　　“老爷，我的房间太冷了。”孟鄢低声下气道，“煤炭不够烧，夜里常常冻的睡不着。”

　　“怎么回事？”席永昌皱起眉，“各房的煤炭数量都是安排好的，下人按数量去领就行了。是不是月牙那丫头贪轻巧，少拿了？”

　　“她哪有这个胆子，”孟鄢的掌心主动覆上席老爷的手背，“况且我冷热自知，真是因为她少了煤炭数量我自然会说她，只是……”

　　见孟鄢欲言又止，席老爷便安慰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你受了委屈，我还能不为你撑腰不成？”

　　孟鄢松了口气，委屈道：“那几日您不在家，正巧碰上了大太太发煤炭的日子。月牙去领煤炭时，眼瞧着我房里的数量不够，我一开始还觉得是月牙胡闹，结果问了其他房的姐姐，才发现偏偏少了我屋的，月牙替我忧心，便去大太太那里申诉这个事。结果不仅没要回来，还……”

　　说到这里，孟鄢有些哽咽：“还让我家月牙被大太太的丫鬟当众羞辱了一番，甚至把她推下了台阶，回来看到那孩子脸上都磕坏了。这丫鬟无非代表着主子的态度，这一遭岂不是在打我的脸！”

　　“岂有此理！”席老爷这一次真的动怒了，虽然家长琐事都交由大太太处理，但是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欺负妾室实在是挑战席老爷的权威，“今天我就去找她好好算账！她一个当家主母，不懂得操持家业也就罢了，还敢趁我不在家时作威作福！”
　　“你放心，过会儿我就让人从大太太那里多划些煤炭给你，再给你多添点棉衣棉被。”席老爷给孟鄢打了针定心剂，但孟鄢并不是很受用，“不过我这几日厂里还是没忙完，煤炭你先用着，等过几日，事情彻底结束，我再好好来陪你。”

　　“是，老爷。”

　　孟鄢送走席老爷，只觉得对方的话术奇怪，自己出院时，城中的疫情已经快结束了，厂里还在忙什么？
　　可能是为了搪塞自己吧，孟鄢也懒得深究，不过自从出院之后，他便再也没看到席乐言。

　　书案上依旧摆放着他之前给自己带来的书本和报纸，不过由于疫情，这报纸再也没有更新过，孟鄢抚摸着墨迹，想起了席乐言。
　　孟鄢依靠在床头，此时仿佛能感受到席乐言握着自己手时的温度。
　　他有点想席乐言了。

　　.

　　这是今早的报纸，给你。”报社的工作人员将报纸递给他，“那天的早就都卖完了，我翻箱倒柜才给你找到这仅剩的最后一个。”

　　“谢谢，麻烦您了。”席乐言接过报纸，张开后，目光扫着上面，找到了有关纺织厂的新闻。
　　上面的照片分明之后黑白两色，但那孩子身上的鲜血却仿佛透过纸页渗透到眼前，变为鲜红都一片。

　　距离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一周多了，但是席乐言之前在医院忙的抽不开身，这几日才有时间去查探这件事。

　　然而他爹的速度比他快得多，消息刚出的没几日就将此压了下去，就算被政府找去谈话也毫发无伤的出来了。
　　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他看到了上面这篇刊文的作者以及摄影师的署名。
　　“作者林峰，摄影李青书。”

　　不过席乐言仍然没有大把的时间去仔细查证这些事，下午医院还要值班，席乐言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医院。

　　流感的病人就是治疗得差不多了，病房陆续空了出来，席乐言回到办公室，却不见许大夫的身影，可值班表上分明写的是俩人今天都要值班。
　　难不成是累倒了？不过这也有情可原，这次的疫情，许大夫出了最多的力。

　　席乐言换好衣服，准备去查房，结果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许大夫。

　　此时他正在阳台上出神，席乐言就绕了个路，过去拍了拍许大夫的肩膀。

　　对方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到是席乐言这才勉强笑了笑，就是看着眼眶痛红，满面的憔悴。

　　“明天白天你别值班了，我替你。”席乐言看不下去，主动劝说道，“回去好好休息一天，这段时间你忙的够呛。”

　　“谢谢啊席大夫，”许大夫拍了拍自己胳膊上的肌肉，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这身子骨好着呢。”

　　“得了吧。”席乐言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你再这样，就该转头去咨询精神科了。”

　　本来席乐言只是打趣，却没想到真的戳中许大夫的心理。

　　“你说的没错，我真的应该去看看精神科……”许大夫双目茫然地喃喃道，“我这几日总是会梦到那个我没救回来的小孩子。”

　　席乐言忽然怔住，劝说的话语咽回了肚子里。

　　“我一直以为他是最先得流感的，结果后来才得知，他不是因为流感，是肺痨。”

　　“什么？”席乐言大为震惊，人人都以为这个孩子是流感的先例，“可是他父母不是说那几日连着高烧不退，和流感的症状一样！”

　　“他爹娘撒谎了。”许大夫将脸埋入双手的掌心，用力地搓了搓脸，“这孩子早就患病数年。”

　　席乐言听到这里和当时的许大夫同样愤慨，他正想怒斥这对不负责任的父母时，许大夫又给出了原因。

　　“我一开始也和你一样生气，痛斥他爹娘为何不早来看病，他们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道歉，还说这几日麻烦我了。”
　　“那一刻我忽然无言以对，”许大夫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父母跟我说，家里太穷了。原来在乡下种地，后面进了城里，他爹当车夫，他娘在纺织厂当女工。但挣的钱根本上不起医院，孩子从小就咳嗽，去药铺抓了药吃也治不好。后面没办法找了偏方，那江湖骗子让孩子喝纸灰兑水，说是能神仙显灵，结果更严重了，发了高烧也是因为肺部感染。”

　　许大夫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他曾经的带教老师跟他说过，医生最忌共情，在生死面前保持理性才能做出最佳的判断。可是人非草木，怎么会毫无感情。

　　“我本来很愧疚，甚至做好了那对夫妻会大闹一场的准备。但是他们没有，只是一个劲的跟我道歉，说他们没办法了，为了上医院给孩子治病，已经掏空了所有的积蓄，他们怕孩子的病需要太多钱。”
　　“他母亲在病房里抱着孩子的身体哭，说是爹娘不好，没给你健康的身体，也没有钱给你治病。”

　　席乐言心里像是压了块巨石，梗得发痛。

　　许大夫说完，擦干了眼泪：“席乐言，我没有你家那么有钱，但我至少从小吃饱穿暖有学上，甚至父母还可以让我任意选择专业考大学，我以为人人都是我这样的生活。”
　　“而如今我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有的人连活着都要付出全部力气。”

　　这句话给了席乐言莫大的震撼。

　　他过得顺风顺水，自小都是在“好与更好”之间做选择，从来不需要考虑金钱的问题，但是在同样的世界上，有人还在为温饱苦苦挣扎。

　　今日下午许大夫回了家，另一位医生也见许大夫实在状态不好，便主动提出和他换了班，席乐言和这名医生一起值夜班。

　　夜里急诊忽然来了一个男子，穿着不菲，刚进来就急着大吵大嚷，说自己感染了梅毒。

　　医生过去查看，不过对方太过慌张，语无伦次，医生只好让他先冷静下来，然后再取样检查。

　　“检查个屁！！”那人双目犹如野兽，挥舞的动作险些伤及医生，“那婊子有病！！老子被她传染了……快快！感觉给我治疗！”

　　“您先冷静一下，我们准备一下就给你看病好吗？”
　　来者突然，医生只是穿了白大褂，并没有穿戴防护服，安抚好患者准备去换衣服的时候，那人突然暴起。

　　人群传来一声尖叫，医生疑惑地回过头，瞳孔骤缩。

　　泛着银光的刀刃倒映在她的眼中，差一点就要刺入肩膀，速度太快她根本来不及躲开，就在这时——

　　预想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眼前一个身影稳稳地挡在了她的面前，握住了那人的手腕。

　　医生回过神来，赶紧转身离开了原地，闪到一边，而她的目光也看到地板上滴落的鲜血。

　　身旁传来一声惊呼。
　　“席医生，你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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