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劫富济我
咕咚一声,坐榻边凭几翻倒,卢览朝后栽过去。
盛尧慌得赶紧拽她一把,卢览揉揉后脑勺。
“我没事,”她恶狠狠地说,“你疯了!”
将她吓得都忘了称殿下,盛尧十分不好意思,歉意地伸出手,给她背上顺顺气。
“我没疯。”盛尧补充解释,颇为兴奋,“他不是贪吗?贪来的钱,定然不是什么干净钱。咱们替天行道,劫富济……济我,有什么不对?”
“殿下说得对!”郑小丸眼睛一亮,“那些贪官污吏的钱,本就是从百姓身上刮来的,咱们拿回来,养活咱们自己人,天经地义!殿下,您说怎么抢?啥时候动手?”
“殿下说得都对?!”卢览大怒,“抢劫司隶校尉府?那跟提着刀冲进丞相府有什么区别?”
盛尧捡起那根被卢览掰断的算筹,咔叭一声,从顶端又掰下一节。
“不是抢府库,”盛尧拿着短了的算筹,指着舆图上都城西市的位置,“是抢他卖官的钱。”
“殿下是说……”卢览怀疑地盯着算筹,仿佛那是什么神秘的巫蛊奇术,话说出来就要烫着嘴巴似的,“咱们扮作谢充的心腹,去截胡那些买官之人的钱?”
“对!”盛尧一拍舆图,“谢充贪婪,但他身为司隶校尉,总不好亲自出面。底下经手的,必然是几个心腹掾吏。那些想买官的人,见不到他本人,只能与这些掾吏接头。咱们就钻这个空子。”
卢览求救似的望向郑小丸。
郑小丸立时喜道:“我懂了!咱们找些倒霉蛋,在他们把钱送给谢充之前,假装是谢充派来的人,先把钱给骗过来!”
卖官鬻爵,在如今的大成朝,早已是半公开的秘密。一个郡守多少钱,一个县令多少钱,都有出名的价码。谢充身为司隶校尉,都畿地区的官职任免,他有极大的话语权。这笔黑钱,自然是赚得盆满钵满。
只是这交易,绝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总要寻个隐秘的处所,借个由头,譬如清谈雅集,或是宴饮赏玩,在觥筹交错之间,将金银与官职悄然易手。
“不行!”卢览断然拒绝,“会被人发现的!”
“就一次,”盛尧尖叫,“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们投靠我!我总得养活他们!小丸!”
郑小丸赶快点头。
“皇太女不应该做这样的事!”卢览气势汹汹,“让主君涉险,是臣下的过错!”
啊?盛尧呆住了。
“为什么不应该?”
大不了就狠狠地得罪谢充,再大不了,她这个皇太女被废掉,那和冠礼上被人揭穿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和卢览互相瞪着。
或许是她看起来过于坚定,卢览的眼睛越眯越紧,渐渐变成一种混杂着“这法子也太离谱”和“好像也不是不行”的古怪神情。
“打听打听,”盛尧学着卢览的样子,也朝她一扬下巴,
“这就是,唔……黑吃黑!”
*
铤而走险。
说抢她便抢,几日来,盛尧遣人反复散布,问及是否有急于入都的外官,果然过了些时日,便有了消息。
“郑都尉虽有武艺,但骑术尚不精熟,难以应对突发状况。咱们其余卫士都是市井出身,骤然面对官吏,恐怕会露怯。”卢览最后悲痛地这样指出。
于是,骑术尚可、熟练了男装,又见惯了大场面的盛尧,决定亲自上阵。
这可是让主君加倍涉险,盛尧心里很是忐忑,连续两三天没敢和卢览打照面。
好在打从卢览另外制了内府勘合符,式样几天一换,将这宫门验看也搞得混乱,她伪装出宫比当初容易了许多。
盛尧都准备好了,连脱身的路线都与郑小丸推演了好几遍。临出门时,却被一条鱼死死地缠住。
她前脚刚佩腰刀,谢琚后脚便牵着那匹叫来福的白马跟了过来,一言不发,只使一双漂亮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我要出去办事。”盛尧朝他比划。
“哦。”茜衣的青年点点头,抿唇微笑,往门口挪了一步,挡住去路。
“……是很要紧的事,你不能跟着。”奋力比划。
谢琚很是悠闲,又往前走两步,白马也跟前半步,门便被遮得严严实实。
盛尧停下比划,仰头像看鬼似的看着他。
身后,卢览带着郑小丸匆匆出来,两人对视一眼,便要想法子将这位中庶子往府内拉,
等一等。
盛尧仰起头,左右一想,摸摸下巴。
“这个……”她在青年面前踱了个圈:“要不然,带上他。”
这下换成卢览和郑小丸像看鬼似的看着她了。
卖官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交易,信息极不对称,全靠中间人传递消息。若是能成功伪装成谢充的另一条线,的确有可能将他的财路截断。
但若是事有不谐,风险也是极大。
盛尧深思熟虑,最后下了决断,指着谢琚,理直气壮:“万一事发,就把他推出去。他是谢充的亲弟弟,谁能把他怎么样?大不了就说是谢府家事,闹一场罢了。”
卢览:“……”
郑小丸:“……”
听起来实在是损而且绝。
谢琚却好似没听懂似的,亲昵地摸一摸那白马的脖颈,只是看着她笑。
盛尧换上男子常服,鸦青色的窄袖袍,腰束革带,头上也套个介帻,作寻常官宦打扮。
都中最有名的酒楼唤作“三日醉”,取的是下马醉客之意。
她站在二楼雅间,只觉得这名字不吉利得很,紧张得手心浮汗,反复在心里默念着说辞。一口酒没喝,头已经开始发昏。
桌案上温着一壶淡酒,摆着两碟小菜。身侧,谢琚正百无聊赖地拿筷子头,去戳碟子里那几颗水煮的青豆。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织金的宽袍,外披狐裘,发间拢着碧玉小冠。此时支着下颌,侧脸宛若一琢霜雪。
铜铃被故意压在袖中,几乎不响。然而即便盛尧事先嘱咐过要低调,可这人只需坐在这里,便如同雪地上一支唐突的桃花,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了过去。
一颗,两颗,三颗。
戳得那青豆在盘子里骨碌碌地滚。合着青豆滚动,腕上铜铃就偶尔叮当几声。
当此之时,盛尧心吊在嗓子里,手指在袖中紧张地绞,面上却要竭力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世家子弟模样。
告诉自己要冷静,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你别玩了”硬生生咽了回去。
“吃吗?”盛尧最后向他咬牙微笑,“不好吃就别吃。”
“阿摇点的。”谢琚恳切地摇摇头,“阿摇点的,总要尝尝。”
盛尧小心谨慎,再次确认:“你当真明白我们今日是来做什么的?这事情凶险,万一败露……”
“来见客。”谢琚笑吟吟地,答得理所应当,“见完了客,我们便可以回家了。”
“你不能说话,”她嘱咐,“见了客别说话。”
乖巧的点头。
悠然自若,盛尧更加焦躁,呼气,吸气,最后霍地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
奇怪的是楼下立着一个人,十分显眼。那也是个年轻公子,面容俊美,人物标致,左近纷纷侧目。像个富贵人家出身,在等着谁,年纪倒也在求仕途的年纪。盛尧心中奇怪,买官的也不知是不是这人,多看两眼。
大约察觉了她的视线,那青年也抬头望了过来,霎时间神色局促。
盛尧一愣,好胜心忽地冒起来。今日装作官宦截胡,若真是这人,气势上断不能输!非但不避,反而迎着他的目光,勇敢的瞧回去。
四目相对,僵持片刻,那青年似乎有些意外,耳根居然泛起一点可疑的红晕,显而易见地脸红了,率先别过脸去,低下了头。
盛尧大惊,恐怕是自个认错了人,讪讪的赶快转身。
笃笃。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盛尧急忙把窗户关上,整整衣冠:“进来。”
门被推开,三个人走了进来。为首是个穿着黑貂裘的中年男人,四十多岁,圆圆眼睛,颔下留着一撇朝前弯起的山羊须,人也生的矮胖,整个都像翘起的胡须一般囫囵圆成。
“在下乌远,河东人士。”这囫囵个的山羊须拱手笑道:“可是姚郎君当面?下官久仰。”
哦,是这人,盛尧松口气。
“乌大人,请坐。”盛尧学着卢览教她的样子,微微颔首,并不起身,只抬手示意。
乌远也不介意,搓着手在对面坐下,目光又忍不住往谢琚那瞟。如此人物竟甘为陪衬,想来这位“姚郎君”的来头,比他打听到的还要大。
“咳。”盛尧重重地咳了一声。
乌远脸上露出几分歉意,笑道:“这位公子是……”
“我家的。”盛尧面不改色地胡扯,“不理俗事,大人不必在意。”
乌远久在官中,立刻便知这大约是哪家的骄矜子弟,当下便不再问,迫不及待地从边上取出一只黑漆盒,架到桌案中央,低声道:“郎君,您看,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只是……郎君开出的价码,比市面上高出几成,这……下官实在有些为难。”
从上头能瞥见里面金饼,盛尧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端起茶盏,将预演过的说辞在心里滚了一遍,扫了乌远一眼。
“乌大人说笑。卖官,也有官价和市价之分。”
乌远一愣,伸着脖子堆笑道:“此话怎讲?还请郎君赐教。”
“官价,是司隶校尉府账面上记的价。”盛尧想着崔亮那副老练难缠的样子,
“乌大人若是想按官价走,也不是不行。只是交了钱,入了录,咱们手里还有些虚衔的郎官,前头也不知排着多少人,轮不轮得到你,等上多久,分到什么,那就全凭运道了。”
她瞟过乌远那张渐渐凝重的脸。
有门儿。
“咱们这里,”盛尧伸出两根手指,抬起下巴睨他,“是市价。市价,买的个准信,一个方便的机会。”
“乌大人想求的那个东郡丞,眼下正有三五个人盯着。你多出的这三成,可不是给我的。如今都中是什么光景?司隶校尉府点了头,兰台那边令史要不要打点?少府的掾吏要不要分润?”
“文书拟定,勘合签发,哪一道关节能少了孝敬?这些,难道都要我家府君替你出不成?”
听得乌大人一愣一愣的。
“这……”
“这!便是市价。”盛尧将漆盒又推了回去,“官价,是给官看的。市价,才是咱们自己人看的。多出来的这三成,便是替大人您上下打点疏通的‘程仪’。”
她迅速补道:“否则,您以为光凭官价,这天大的好处能平白落到您头上?”
这套说辞,是卢览憋了两夜想出来的。用的正是如今吏治混乱,各衙署之间账目不清,互相推诿的现状。
官卖得多了,司隶校尉府权势再大,也不可能事事亲为,钱要入少府,籍要进兰台,许多事都需要其他衙署“配合”。
谢充贪婪,只要他那份市价分文不少,对于这些杂支,多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乐见其成,毕竟将来若真出了事,牵连一广,也可以多有人帮衬。
乌远脸上的笑容收敛些,换上一副沉思的神情。如今大规模卖官,掮客自然有掮客的门道,只是……
“郎君所言极是。”乌远将手拢在袖中,身子前弯,犹豫道,“只是此事毕竟干系重大,下官斗胆,敢问郎君背后,是司隶校尉府上哪位贵人主事?下官也认得府上主簿王大人,若是王大人经手,下官心里……也能有个底。”
盛尧很是为难,先前寻摸的司隶校尉府名录里,并没有姓王的主簿,没想到这人这样小心谨慎,编出话来诈她。
她试图镇定:“乌大人,你这是在打探我的底细?”
“不敢,不敢!”乌远连忙摆手,“只是这调任的符节,都要经过兰台石室勘合。万一……万一这公验有假,下官丢官罢职是小,若是牵扯上罪名,那可是要满门抄斩的。身家性命所系,不得不谨慎啊。”
现下吏治不清,卖官成风,谢充自己都未必晓得卖了多少,掮客们手里存了多少,哪里有这等严苛!这乌远,也是郑小丸他们打听好的,久做外官,此前多年不曾入中都。
因此预备的说辞里,并没有应对这种盘根问底的环节。
盛尧见大事不好,想起和卢览预演的脱身法子。来时被反复叮咛自保要紧,立马就要撤,板起脸:“乌大人若是不信,这桩生意不做也罢。盯着这位置的,也不只你一个。”
外强中干,就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乌远这等人精,立刻瞧出了她的不对。身子向后一靠,端起茶盏吸溜两口,眼皮一抬:
“既然如此,那便是下官无缘了。”
他作势要起身,这笔买卖眼看就要告吹,盛尧盯着他,眼前的金银,晓得现下该溜了,可心里难过,放走去,又有些不舍。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有些撕破脸的意思了,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轻响。
是茶盏落在案几上的声音。
盛尧侧目望去,只见谢琚不知何时已喝完了茶,伸出手指,蘸着杯中剩下的茶水,在漆案上勾画。
似乎对雅间内奇怪的气氛浑然不觉。指尖在案上游走,留下浅浅的水痕。
乌远身旁的一个随从眼尖,脸色微变,俯身在乌远耳边低语几句。
乌远一愣,眯起眼睛,伸过头,朝着那水痕仔细看去。
这扎眼的青年公子,始终不发一语,好似来监视般,划出的是一个字。笔画曲折,一气而成。
——绰。
乌远脸上肥肉一颤,整个人都好似囫囵地掉转来。
朝中名号带绰的,自然是中领军,丞相第三子谢绰。
这人脸上忽然失了血色,又忽地涨红,呼吸都急促了些。他以为自己找的是司隶校尉谢充的路子,却没想到,这背后居然牵扯到了中领军谢绰!
想到这一层,乌远背上瞬间惊出冷汗,再看盛尧时,便觉她方才那番话里,字字都藏着机锋。
盛尧瞥过这案上一眼,霎时间心明眼亮,赶紧又拿起茶盏,重重一撂:“乌大人,自己人的话,非要说得如此清楚么!”
她高声道,“大人是觉得,钱当交由司隶校尉,中领军便差些,不值当区区半数么?”
现下都中谁人不知,谢家二公子与三公子,一个掌都畿监察,一个掌禁军宿卫,权责交错,更是争斗的要冲。
“是,是,是,”乌远被她骂得语无伦次,又满头大汗地摇头,“不,不,不!”
盛尧趁热打铁,
“若是无事时,你自去上任。若是日后三公子大事得成,清查司隶校尉府时,你便是人证。这多出来的几成,买的是你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你后半辈子的安稳。你觉得贵么?”
原来如此!
乌远恍然大悟。这不仅是兄弟争权,三公子这是要罗织罪名,将他二哥置于死地。
风险巨大,可回报也同样惊人。免去站队的麻烦,一旦功成,便也成了三公子谢绰的心腹。两面下注,稳赚不赔!
“不贵!不贵!”乌远激动得脸都涨红了,他猛地站起身,将那锦袋双手奉上,对着谢琚的方向,一拜到地。
“是下官愚钝,是下官愚钝!下官……全凭君侯……不,全凭郎君吩咐!”
盛尧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弄得浑身不舒服,却知道事情已成,矜持地点点头:“乌大人想通了便好。钱留下,三日之内,静候佳音。”
她想了一想,又道,“乌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钱既然入了三公子的账,你在二公子那边的路子,最好就先断一断。”
此刻卷入了谢家兄弟之争。劝他别干两头不讨好的事情,乌远怎么不晓得?立马连声答应,满脸堆笑地朝后退着出了门。盛尧的心还在卜卜狂跳。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谢琚,他正拿着一块桂花糕悠闲地吃着,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盛尧分明看见了。
那个被他用茶水写下的“绰”字。
乌远绝不敢去向谢充报案说“我把钱给谢绰的人了”,也不敢去找谢绰对质,当然因为他本意是想投靠谢充。
盛尧从坐榻上霍地站起,绕过桌案,走到他面前。
俯下身,双手撑在谢琚身侧的案几上,将他整个人圈在自己与桌沿之间,替自己加多些威压。
“你。”
她凑得很近,能看清他睫毛细微的摇动,尽可能冷淡地问,“想要做什么?”
谢琚抬起头。明白澄澈的眸子,无辜地对着她。
装什么呢!盛尧伸手便要去拽。
叩叩。
门外又响起人声,
两人朝外看时,只听雕花格外有人朗声笑道,
“听说贵人在此访求外官,咱们北方来的,也想在都中谋个职司,不知殿下可否通融?”
——殿下。
帝室凋零,此时都中除了她这个皇太女,还有几个殿下?
盛尧不及搭理谢琚,反手抄起案上佩刀,一把将门拉开。
插入书签
参考了清末太平天国时期捐纳官和官贩子,清末大舞台有梦你就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