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君

　　才饮了几回屠苏，插了几遍茱萸，眨眼间竟是第八年隆冬了。
　　太后驾崩的消息传来，皇帝召姜念林尽快回宫，不得有误。
　　书房里，白徽焦急地踱着步子：“太后宫里愣是被围得跟铁桶似的，一点消息都没能提前传出来。不，不能回去，你回去必死无疑。决不能回去。逃吧！”
　　这一天终是来了，本该恐慌难安的，姜念林却表现的异常镇静。最早的时候他计划过起兵，就是败了，也是英雄铩羽，比等死好看。然而这些年，他跟玉如君寻幽访胜，去了多地，同芸芸众生有过交集，愈发心知，人世少团圆，战事非得不用，何况国内一片太平气象，平白让他们为自己的斗争去送死，天理难容。
　　他只顾稳稳喝着热茶，“我逃了，你们呢？”茶水烫得口腔发疼，忍痛一口咽下，悠悠说道：“我回去，才能保住更多的人。”
　　“我们跟你走。”
　　“逃去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白徽垂头丧气地坐下来，他的目光在书房里打转，这里一切如旧，除了墙上的那些画。他指着它们说道：“那你也该为如君想想吧？”
　　姜念林望着其中一幅画，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
　　“我不是没有想过，顺我爹的意思，娶了那个门当户对的姑娘，至少我不用再被他指摘个没完没了。可我不爱那个姑娘，她又为什么要因替我解困而进入无爱之门？
　　我们这些年无有一儿半女，我觉得顺其自然就行，我爹坐不住。有好几次，花轿都要抬到我家门口了。”白徽像自言自语般说着，“是生是死，我只会有婵娟一个。”
　　年少时的悸动，经历生活中硌人的沙石打磨，到今日反而愈加坚贞璀璨。他的爱只能给婵娟一个人，不为标榜他有多高尚，只因他的爱本就是唯一的、没有退路的、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
　　今晚是个月圆之夜，窗外的月光洒进书房，把这里照得跟白天一样亮堂。
　　“你啊，你要是当年领了圣旨娶了大公主，早都是皇家驸马了。虽没了权，但至少能活。”白徽叹了口气，走来走去把椅子摆正，又把一个四四方方的手炉拎回案上。
　　“我不会娶其他人。他的事，我早有准备，明天把他送到后，我再出发。”姜念林说着吹灭了烛火，“这回你和婵娟，我帮不了了。你们尽快和我划清界限，此后万事小心。”
　　“难不成我看着你死？我也跟你回去。我倒想看看那帮人能拿我怎么样！”
　　“不行！我回去了，陛下不会为难你们。跟我回去，你是找死。”姜念林怒声制止，“你们的事还可转圜，你根本犯不着趟这趟浑水。”
　　“趟浑水？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会走到这一步。那为什么要接他来王府，还花精力做那么多事？”
　　呆了半晌，姜念林才开口：“我不能做主，在哪一天结束，但我想决定是否开始。”
　　“那我就是想决定在什么时候结束。”
　　“你！”姜念林气急，站了起来。
　　白徽摇着食指，一字一句说：“怎么，又想揍我？把我揍哭了，我就乖乖回家了？！你什么你，你说了可不算，我不听你的。”
　　“婵娟呢？！你该明白她的身份，没了你，她会很难过下去。”
　　“我最讨厌你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跟我爹相差无几。我在来你这前，跟她商量过了。她知道你这臭德行，我话都没说完，她就要一道回京。‘我们三个，既是同来，何事不同归？’这她说的，也是我想说的。”
　　冬天的夜晚总是寒冷又漫长。白徽搓搓手，朝天空长呼一大口白气，回头向姜念林展颜笑道：“既然不想逃跑，那就一起回去。像我们这样不愿牺牲别人的人，最后都会这么做。”
　　姜念林低下头，肩膀一耸一耸，泪水从眼眶里滚落，靠自身的重量摔溅在桌案上，绽放时消解。
　　白徽走过来，揽过他的肩膀，边拍边说：“别哭啦，一会被如君发现了。我们俩不怪你，你也没有错，别自责。同进同退，同去同归，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小时候都说好的，忘了么？”
　　此刻他们好像变回了当年在深宫里互相扶持的少年。今夜本不是叙旧的时候，可纵是促膝长谈一整夜，又如何？
　　这世代，容得下鸟不会游泳，鱼不会飞翔，却容不下一个平常的冬夜吗？
　　行至中途，正逢年关。所见皆是喜乐洋洋的团聚之景，所闻皆是互相道贺的祝福之声。
　　冰天雪地，路不好走，马车停在驿站补给。过了今夜，明早继续赶路。
　　婵娟听到爆竹声由远及近，走出室内，想一看究竟，而捣蛋的顽童们已经跑远了。
　　应是从附近村落里溜出来玩耍的吧，她想。
　　雪停了，在路上、树上、屋顶上堆起厚厚一层。朔风呼啸而过，咔嚓一声，道旁的一棵桑树不堪承受，折断一截枯枝。这皑皑世界再次恢复了静默。她抬头看看天，只有一片蒙蒙，如层层云衾密密缝缝，又宽又厚，无法望穿。
　　白徽走出来，给她系好披风，她捻下挂在他额前碎发上的雪花，消融的雪水沾湿了她的指尖。
　　她回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笑吟吟温声说：“夫君，其实那时候，我们都看见你撞在御花园的那棵玉兰上了。”
　　“那你当时怎么假装没看见！我那是看到你从我面前走过，一时看呆了，才出了糗的，不过十来岁很正常啦。”
　　婵娟轻轻掩着手帕，笑个不停。
　　“不许笑你夫君啊！”白徽说着，却伸手去挠她痒痒。
　　他们早说好了，要生死与共，比翼齐飞，又怎会怕这一时的天寒地冻？
　　嘻闹一阵后，两人觉得有些冷了，挽着手往回走去。
　　“如君，会责怪我们吗？”白徽冷不丁地小声问道。
　　婵娟看向姜念林的房间，怕被他听见，让他伤心，就把声音放得更低：“哪怕恨透我们也好，只要他平安。”
　　檐上的白雪又被吹起几片，待明日放晴，路上的积雪化去一些，路便能好走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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