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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
一、尹公馆
尹雪情与宋玉墨的房子坐落在仁心路第四段,是一栋洋房,落在尹雪情名下。
尹雪情“不喜欢半中半西”,而宋玉墨喜欢旧世界,不过既然伴侣热爱新世界,她也愿意尝试改变自己的喜好。
两人历时不少时日,把房子按她们的喜好装饰好了,真皮沙发,小圆桌子,蓝陶瓷的大肚瓶和绿纹的细口瓶,里面插上晚香玉和四季春,听古典音乐的唱片机,宋玉墨的钢琴和书架,尹雪情的衣橱和化妆间。
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在装修好后也招待了几批客人。
其实就是尹雪情在千花楼时关系好的舞女。
她去解约那天只与经理和领班说了话,其他人虽是匆匆见到了面,却眼神也没对上几个。总归姐妹一场,尹雪情还是有关心的人和事的。
水芙蓉是第一个来的,独身一人,提了一套茶具作礼物。
因为提前打过招呼,所以当水芙蓉站到门前,按响门铃时,很快就有人来开了门。
“来了?”尹雪情手撑着门,笑了笑。
她没化妆,只涂了点唇膏在嘴上,穿着一件月白的洋纱旗袍,黑发松松的挽着,顺下来搭在右肩。
她的气质变化太大,水芙蓉一时竟有些认不出来了。
怔怔看了好几秒,水芙蓉才眼前一酸,久别重逢的喜悦涌上来,喊了一声:“五姐。”
尹雪情笑着和她拥抱了一下,把她迎进了门。
宋玉墨今天有课,去学校了。
尹雪情把水芙蓉引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去茶水间,端来了茶和小吃。
“我自己烤的,试一下?”尹雪情道。
水芙蓉讶了一下,道:“……五姐现在在学做饭?”
尹雪情看上去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她开始下厨房?
她们一致认为尹雪情是在香港找了人,嫁了个神秘的富商,给她买下这栋别墅,作为聘礼。
然而神秘富商的真身竟是宋琇宋玉墨。
尹雪情乐的她们胡乱猜测,毕竟她和宋玉墨共同的意思就是不把真相告诉她们,免遭诬陷和骂名。
于是尹雪情只是扬了扬嘴角,道:“做饭也挺有意思的,不比推牌九无聊。”
水芙蓉见她不愿多说,便换话题聊了舞厅的近况。
尹雪情一走,剩下的舞女原本就有心思的被催的更激烈了,其中就包括水芙蓉。
最近客人里来了个陈老板,在广东有工厂,根基不错,就是年纪有些大了。
水芙蓉见到他的第一晚,有心收罗他,便邀他跳了几支舞,没想到这男人竟还算老实,身子跟她贴到几次,就支支吾吾的。
水芙蓉跟他吃了几次晚饭,两人都生出些正儿八经的心意。
“他带我看了他的房子,虽比不上五姐你这房子的地段,但也可以了。他人也不错的,是个本分人。
“下周我预备和他回广东,看看他的工厂,若一切顺利,明年我们就办事。到时候给五姐发请帖,五姐可不能不来。”
尹雪情听她说着,眼前突然闪过水芙蓉刚到千花楼,十五岁时的样子。
问她叫什么,她怯怯的回答:“何煦。”
当时已经做了领班的青翡翠摇摇头,道:“这名字不行,你得有个花名。待我给你取个。”
尹雪情当时在旁边坐着,看见何煦那弱不禁风的模样,突然来了灵感,道:“就叫水芙蓉吧?”
事情过去之后,尹雪情还和水芙蓉打趣,说那天是自己最有文化的一天。
没想到走到今天,尹雪情获得了成长、更多的学识与珍爱自己的人,而水芙蓉也历经波折,最终找到适合自己的人。
“五姐?”水芙蓉的声音把她拉回神。
尹雪情抿嘴笑了笑,道:“我会去的。你且等着我的大礼吧。”
水芙蓉走了,后来有来过几次,带着青翡翠与另外几个关系不错的舞女。
有的生活尚可,有的不好,有的谈不上好还是不好。
她们随意的闲聊,不打听尹雪情的伴侣是谁,是何种身份,只是抱怨一番生活,然后听尹雪情安慰她们几句。
因为尹雪情已经离开了牢笼,是自由的女人了,由此,她的话听起来格外能安抚人心,好像被她祝福过后,就真的能像她一样出走,找到自己的归属。
二、何煦的婚礼
第二年的年初,水芙蓉何煦与陈华民的婚礼在夜明酒店举行,摆了百桌酒席。
尹雪情独自出席,穿了一身黑色杭绸旗袍,这份料子还是宋玉墨偶尔间得来的,她一直压在箱底没舍得穿,为了赴这场婚礼才拿出来裁了。
而水芙蓉也很给她面子,把她的位置安排在主桌的头位,给足了尊重与地位。
“喏,你的礼物。”尹雪情把手一递,礼袋装着的盒子便到了水芙蓉手上。
酒席还没开始,水芙蓉便引尹雪情去了休息室,想跟她拉几句私话。
刚把门关上,水芙蓉就把尹雪情给的礼物往旁边一放,接着把手按到肩上,她今天穿的裙子是西式的礼裙,后背做了镂空绑带设计。
应该是勒的太紧,她想松一松,于是尹雪情拍开她的手,自己帮她扯松了一点。
“对,哎哎哎左边那里再松一点,谢谢五姐。哎呀真的勒死我了…为了这场宴,这个把月我可算费尽心思了!”水芙蓉怨声载道,连叹几口气。
她和尹雪情很久不见,也没有生分,语气里尽是亲近,像是即使不在千花楼了,她们也是姐妹。
尹雪情听她的语气,觉得好笑,边听她指挥松带子,边随意的问道:“费了什么心?”
水芙蓉一一数来:“美容院花了大把钱,拉面皮,扯眉毛,往脸上抹一堆瓶罐,末了还要到男人面前,问他好不好看,五姐你说可笑不可笑?”
尹雪情松完了带子,转到前面去观察她的脸,端详了一会,才道:“没事,罪没白受,我们芙蓉今日很漂亮,是真正的出水芙蓉了。”
水芙蓉嗔怪的看了她一眼,道:“说到这个,以后别叫我伶名了。我怕男人介意。”
尹雪情微微顿了顿,道:“你那男人不是老实得很?我看他不像会介意这个的样子。”
“哎呀,那我不愿意他多想嘛。”水芙蓉道,待尹雪情答应了,她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尹雪情拉近了,轻声告诉她:“对了,五姐。天辣椒也来了,我得解释,不是我邀请她来的,是我男人邀请了梁处长,他没想到梁处长会答应,我已经骂过他了,但也无济于事。他来了,天辣椒便也得来。
“而且碍于梁处长的面子,我不能把她的位置挪得太远,五姐你理解一下。”
天辣椒早在去年便与梁桡朝结了婚,然而没办婚礼,连几桌酒席也没请。
原因无人知晓,据说是天辣椒要的聘礼太过头,惹怒了梁处长,不过这些都是似是而非的流言。
倒是婚后两人关系不合、闹分居是人尽皆知的。
然而尹雪情早就不关心这两号人了,回忆起当时在香港的那一遭,也只觉得可笑,至多还有些唏嘘。
她天辣椒也算是个人物了,铤而走险,用尽手段把自己捆在了梁桡朝身上,然而梁桡朝真的是值得她托付的人吗?
想她天辣椒也曾红火过,一曲昆腔得满堂喝彩,人送外号唱台舞女。
却也不过如此下场。
尹雪情想着想着,觉得天辣椒倒也有些谋算不精,不过若是没有她从中搅合,在香港时她说不定就跟梁桡朝走了,那么她就错失了宋玉墨的船票,以及宋玉墨的一腔浓情。
想到这里,尹雪情有些后怕。恰巧水芙蓉抓了她的手,说宴该开始了,要带尹雪情出去见见自己丈夫,这便不了了之。
应酬一番,梁桡朝和天辣椒挽着手来了,在席上他们打了照面。
尹雪情自从与宋玉墨在一起,就一直深入简出,没再去过任何酒肉场所。
天辣椒和梁桡朝至今不知道她背后的人是谁,自然也就不敢招惹她。
尹雪情如今既不攀附人情而活,便也懒得虚伪与蛇,一直到婚礼结束,三人也没来交流一句。
天辣椒打扮的依旧张扬,时兴,红旗袍热辣辣的穿在身上,纯金的耳饰叉子戴了满身。
而与丈夫婚后关系不合的传闻好像也不那么确切,谁知道呢,人各有命罢了。
等散了场,已经是凌晨两三点了,尹雪情坐专车回了家,别墅里还亮着灯,必定是宋玉墨在给她等门。
尹雪情思及此,心里软了几分。
走进去一看,果然是宋玉墨坐在沙发上,正捧着一本俄国文学在看。
她走上前去,宋玉墨便丢了书抱住她,轻声埋怨她回来得晚。
尹雪情同时感到幸福与愧疚,跟她说了抱歉。
宋玉墨在她怀里抬起头,把下巴抵在她胸口,说话间吐息很轻,道:“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不好的事呢?”
尹雪情摸了摸她的头发,才道:“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天辣椒也来了,我和她碰了面。”
宋玉墨后来知道了她在香港时经历的所有事,因此一听就很急,道:“什么?那她丈夫也来了么?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不好听的?”
尹雪情连忙道:“没有。他们哪里敢惹我?整场席我们都没有交流。”
宋玉墨这才平静下来,重新把脸埋进尹雪情怀里。
尹雪情抚着她的发丝,突然想起什么,道:“那个时候你来给我送药,天辣椒骗了你,没有把药给我。在香港时她说漏嘴,我才知道这回事。”
宋玉墨没有抬头,但耳朵慢慢红了。
尹雪情本没有打趣她的意思,见她这样,笑着伸手去抬她下巴,果然看见宋玉墨想起旧事,不好意思的眼睛。
“为什么偷偷来给我送药?”尹雪情道。
宋玉墨不答,右手搭上她的手指,从指尖一路摸上手臂。
尹雪情便也不翻旧账了,俯下身去和她做起不那么正当的事来。
两人胡闹到天亮才睡下。
三、祈福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了。
宋玉墨和尹雪情去了静安寺。
她们在一起这四年,时局动乱和战火都没把她们分开,却实实在在有几次有惊无险的时刻。
宋玉墨很有些阴影,常常半夜在身边摸不到尹雪情,就吓得惊醒,而尹雪情情况也没有多好,在香港那一遭之后,她听见烧水壶沸腾时,水蒸气将盖子顶起而导致的吱吱声,就捂着耳朵浑身颤。
后来换成用锅烧水才好转起来,不过也没办法说好到哪里去。
因此战火一平息,她们就去了静安区南京西路,想在静安寺求以战后平安。
当然,宋玉墨从小受新教育长大,尹雪情后续也受了新思想洗礼,并不迷信鬼神,因此对于此行来说,放松心情的意味更多一些。
秋天了,宋玉墨给尹雪情挑了衣服,尹雪情就在她面前换上。这几年的相处让她们感情深刻了很多,彼此间也彻底没有什么秘密。
“冷么?”宋玉墨道,伸手理了理尹雪情的衣领。
“不冷,很暖。”尹雪情道,很自然的低头,亲了亲宋玉墨的脸颊。
“那走吧。”宋玉墨道,也回亲了一下尹雪情。
到了寺庙,两人上了香,并没有跪拜,只鞠躬静默了几分钟。
大佛古井无波的眼神像怜悯,也像冷漠。
宋玉墨看着看着,无缘无故的叹了口气,尹雪情感知到她的心情,便靠过来,握住她有些冰冷的手,无声安慰。
又看了几秒,宋玉墨轻声道:“走吧。”
于是二人迈步,跨过门槛,往外面走,却碰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墨儿?”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宋玉墨震惊的看过去,居然在炉鼎旁看到了她四姐——宋四小姐,宋玉婷,旁边还有一名男人,大约是她丈夫。
“四姐?”过了好久,宋玉墨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上海的?”
她快步走过去,拉住了宋玉婷的手。
“有一段时间了,先回了家里的公馆,你不在,三哥他们说你住出去了,我刚想着写信联系你。”宋玉梅道。
她丈夫站在旁边,对宋玉墨点了点头,宋玉墨向他问了句姐夫好。
转回头,宋玉婷看见了尹雪情,犹豫着问道:“墨儿,这位是?你朋友么?”
宋玉墨心跳了跳,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对她四姐说实话,然而最后还是含糊的“嗯”了一声。
大约是因为她四姐是她最亲近的亲人吧。
宋玉婷看着她六妹一闪而过的犹豫神色,以及她身边那个面容俏丽的女人微微紧张的表情。
而不久前在家里,她们三哥的太太的话也重现在耳边“玉墨啊,她到现在还没有再婚……”
宋玉婷心中突然有了一个不那么确定的想法,然而她没有说出口。
四人在寺庙门前聊了一会,宋玉婷还要回她和丈夫暂居的家里收拾,便要告别了。
宋玉墨答应过几天去找她好好叙旧,宋玉婷给她写了房子地址后,就上了丈夫的轿车准备离开。
坐在车座上时,不知是什么促使着宋玉婷,她向外看了一眼,正巧看到宋玉墨拉住尹雪情的手,和她抱在了一起。
宋玉婷愣了大约有三四秒,就收回了眼神。
心中的猜想被证实,她先是讶异了一会,不过很快,她就释然了。
当然,她觉得不必追问什么,也不必去好奇什么。
妹妹前一段婚姻是很失败的,她知晓这些。在她看来,宋玉墨不过是走出了上一段感情的阴霾,投入到了一段更令她自己感到美好的感情。
四天后宋玉墨如约来拜访她,宋玉婷委婉的告诉妹妹,自己已经看出那个女人是她的伴侣了,希望宋玉墨能带着尹雪情,一起来给自己见一见。
四、新的时代
一九四六年六月,内战进到白热化阶段,平原解放区的战火燎起来了。
上海是国统区,受通货膨胀影响尤为严重,稳定了几年的物价再次开始疯长,这样维持到了四九年,终于等来了上海的解放。
尹雪情此时已经小有名气的翻译家了,没有人再记得她是曾经风靡一时的红舞女晚香玉,然而保险起见,她还是改了新的名字,是宋玉墨给她取的。
新时代来了,新的党,新的领导者。尹雪情没有那么多实时头脑,宋玉墨常跟她说的什么政府,人民,美好生活,她也不太听得懂。
然而美好生活是真的来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
而尹雪情最能感受到的还是平稳的物价,不再以貌取人的服装店的老板,以及社会间洋溢着的欣欣向荣的气氛。
宋玉墨依旧在华南大学教书,她也说现在的学生不像以前一般浮躁了,变得尊敬她很多。
尹雪情很替她开心,在某一天穿上了女大学生间常穿的学生装,乔装一番,偷偷溜进了宋玉墨授课的教室,躲在后排听她讲课。
然而一下课宋玉墨就来抓住了她,说她一溜进来自己就发现了。
然后她们回到宋玉墨的校舍。
她们曾经在这里分享书籍,教学英语,也在这里吵架。在这里暂时安顿,在这里躺在一起。
曾经的伤痛捱了过去,她们不会再流悲哀的眼泪,也不会受不明不白的苦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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