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意识从深沉粘稠的黑暗里挣扎着上浮，首先恢复的是触觉。胃部持续了一整夜的、熟悉的钝痛似乎褪去了一些，变成一种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取而代之的，是小腹处一团稳定而熨帖的暖意，像冬日里揣着的小火炉，不灼人，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驱散了四肢百骸里沉积的寒意和僵硬。那暖意如此真实，如此……陌生。与他惯常独自忍耐的、由内而外散发的冰冷疼痛截然不同，是来自外部的、被给予的温暖。

　　宋予执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房间里依旧一片昏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线极其微弱的、黎明前最深沉的靛青色天光。他维持着侧卧蜷缩的姿势没有动，意识逐渐清晰。那团温暖……不是梦。它实实在在地贴在他的睡衣上，隔着薄薄的棉布，将热量渗透进皮肤，缓缓熨过紧绷的胃部肌肉，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舒缓感。

　　他僵住了。昨夜破碎的记忆片段迅速回笼——楼梯间的冷汗与颤抖，公交车上沉默的并肩，家门口那句低低的“没事”，以及……入睡前最后清晰的印象，是胃部尖锐的绞痛和浸透骨髓的寒意。这温暖……是从哪里来的？

　　他的手指在被子下极其缓慢地移动，带着迟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触碰到那团温暖源。是一个扁平的、柔软的物体，外面裹着一层细腻的绒布，温度恰到好处。暖手宝。他认出了这东西。何雯以前也给他买过，但他嫌麻烦，很少用，后来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这个……不是他的。

　　那么，是谁？

　　答案几乎不需要思考，便清晰地浮现出来。昨夜，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过极轻微的敲门声和呼唤？还是只是梦境？有人进来过？在他睡熟之后？

　　宋予执的心脏像是被那团温暖烫了一下，猛地收缩。他倏地坐起身，动作因为刚醒和残留的不适而有些滞涩。被子滑落，露出他穿着深灰色睡衣的单薄上身，和那个被妥帖放在他胃部位置的、浅蓝色的暖手宝。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抹蓝色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刺眼。

　　他盯着那个暖手宝，像是盯着一个不该出现在他世界里的、充满侵犯意味的异物。何闻野。只能是何闻野。那个总是带着过分灿烂笑容、总是试图靠近、总是“多管闲事”的、名义上的弟弟。昨夜楼梯间，他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腕；公交车上，他替他挡住了拥挤；刚才……他竟敢在他睡着时潜入他的房间，把这种东西塞进他的被子里。

　　一股混杂着难堪、恼怒、被冒犯的强烈情绪瞬间冲上头顶。他的手指收紧，几乎想立刻抓起那个暖手宝，狠狠地砸到墙上，或者直接开门扔回何闻野脸上。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如此越界，如此侵入他的私人领域，如此……将他视为需要被这样小心翼翼呵护照顾的弱者？

　　但指尖触及那温暖柔软的绒布，那稳定传递的热量，却像有自主意识般，顺着他的手指，流向他冰凉的掌心，再缓缓蔓延到依旧隐痛僵硬的胃部。那暖意如此顽固，如此有效，一点点瓦解着他因愤怒而紧绷的肌肉，也微妙地搅动着他内心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保持着那个僵坐的姿势，在黎明前最深的昏暗里，一动不动。暖手宝静静地躺在他腿上，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温度。他的目光从最初的震惊和愤怒，逐渐变得复杂难辨。愤怒还在，难堪还在，被冒犯的感觉也还在。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加陌生、更加令他无所适从的情绪，像深潭底部被这外来暖意激起的、细小的漩涡。

　　是……在意？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起了昨夜楼梯间，何闻野握住他手腕时，掌心传来的、不容错辨的焦急和担忧。想起了公交车上，当拥挤袭来时，何闻野下意识挡在他身侧的手臂。想起了家门口路灯下，那句低低的“没事”，和他扶住自己时，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纯粹的关切，没有怜悯，没有探究，只有最简单的、想要帮忙的急切。

　　还有更早之前，公交车上坚持让他坐下的眼神，递过来的温热毛巾，那句别扭的“带药了”……

　　这些碎片化的画面，带着各自的温度和触感，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翻涌，与眼前这个浅蓝色的暖手宝重叠在一起。何闻野的“多管闲事”，莽撞，直接，甚至有些笨拙，却每一次都精准地指向他最不堪、最需要隐藏的脆弱之处（胃疼，孤独，狼狈）。他像一团不容拒绝的、带着温度的风，固执地吹向他这座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冰山，试图融化表面的冰层，窥见底下连他自己都试图遗忘的寒冷与裂痕。

　　宋予执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重。他伸出手，不是去扔暖手宝，而是将它拿了起来，握在手里。暖意包裹住他冰凉的掌心，很舒服。他低头看着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绒布表面。浅蓝色，上面甚至还有一个幼稚的、咧着嘴笑的太阳图案。是何闻野会喜欢的东西。

　　他该怎么做？像之前那样，用更冷的沉默和更明确的警告，将何闻野彻底推开？告诉他“别多管闲事”，让他离自己远点？

　　可是……那句警告他说过不止一次了。何闻野听了吗？没有。他不仅没听，反而变本加厉，从言语试探，到行动介入，现在甚至……深夜潜入他的房间，留下这样的东西。

　　而且，宋予执不得不承认，这团暖意……确实缓解了他醒来时的不适。那持续了半夜的、令人疲惫的隐痛，在这外来的温暖安抚下，似乎真的平息了不少。这种身体上的直接反馈，让他那些建立在愤怒和自尊之上的抗拒，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窗外，那一线靛青色的天光，正在不知不觉中变淡，染上一点点极淡的灰白。黎明快到了。

　　宋予执维持着握紧暖手宝的姿势，很久没有动。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黑的眼睛在渐亮的微光里，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而混乱的挣扎。愤怒与暖意，抗拒与缓解，被侵犯的难堪与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彻底否认的贪恋……这些矛盾的情绪在他心底交战，撕扯。

　　最终，他几不可闻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疲惫，带着无可奈何，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极其微弱的松动。他没有将暖手宝扔掉，也没有立刻起身去找何闻野质问。他只是慢慢地、动作有些僵硬地，重新躺了下来，侧过身，背对着房门的方向。

　　然后，他做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举动——他将那个浅蓝色的、带着幼稚太阳笑脸的暖手宝，重新塞回了被子里，贴在自己依旧有些不适的胃部。温暖的触感再次传来，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直接地熨帖着冰冷的疼痛。

　　他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身体因为那持续的暖意，不由自主地更加放松了一些，蜷缩的姿势也不再那么紧绷。愤怒和难堪并没有消失，依然像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但与此同时，另一种陌生的、带着微弱温度的东西，也悄然滋生出来，像石缝里挣扎着探出头的一小株嫩芽，脆弱，却顽强。

　　他不知道明天该如何面对何闻野。是继续冷着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是该说点什么？说什么？谢谢？还是再次警告？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在逐渐亮起的晨光里盘旋。隔壁房间开始传来一点极其轻微的声响，像是翻身，或者起床的动静。何闻野醒了。

　　宋予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他依旧闭着眼，维持着侧卧的姿势，呼吸放得很轻，仿佛还在沉睡。暖手宝的热度透过睡衣，持续地温暖着他。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鸟鸣声开始隐约传来。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这一天，注定与以往的任何一天都不同。那道他苦心经营、严防死守的界限，已经被何闻野用一种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撞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忽视的裂缝。暖意和光线，正从裂缝外，不容拒绝地渗透进来。

　　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他只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改变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无论是他内心那片冰封的世界，还是他与何闻野之间，那层脆弱而古怪的关系。

　　他握紧了被子里那个温暖的源头，指尖微微用力。掌心传来的温度，真实而固执，像那个总是试图靠近他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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