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雨沉沉

　　蒙空雨心如擂鼓，紧急回溯自己是哪里露了破绽，让他起疑心了。

　　究竟是哪里。

　　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识破，现在突然间就败露了？

　　是了。

　　她终究抓到一丝眉目，是她掉以轻心，是她沉沦其中，不执着于替代他的人生，竟产生了自行将一开始那些扭曲病态的渴求一笔勾销，因此懈怠了一层裹一层的圆谎行为。

　　但是她好像忽视了，为了圆一个谎，而不停地一个套一个，像滚雪球一样，到一定程度是会失去掌控的。

　　一直以来，他温和得像平静无波的水，而她则是包藏祸心的狂澜，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包容她在底下掀起的呼啸。

　　连她自己都淡忘了那一层层丑恶的伪装。

　　蒙空雨最近一直纠结的一个决定，在此刻终于被迫成型。

　　周呈楷见她也停下筷子，便起身示意她一起离开。蒙空雨恍若失去灵魂，机械地跟在他身后，但一想到马上要脱离嘈杂的环境，与他单独谈那个不会愉快的问题，她立刻慌了神。

　　自己已经有了决定，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然后就逃走躲起来吧。

　　她心虚到不敢面对他，不敢与他对峙。

　　蒙空雨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背影，重重呼出一口气，才用尽全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我们以后都不要见面了。”

　　说完她便立刻转身，目光和她自己都丝毫不敢停留，往相反的方向疾步离开。

　　左手手腕被一股力量拉拽，手心的温度烫得她皮肤像被火烤。

　　“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周呈楷怀疑的是他的耳朵，而不是她嘴里说出来的话语。

　　“字面意思，”蒙空雨回身，若无其事地耸耸肩，“你明明懂的，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这样双方都不好看。”

　　“我不懂，”周呈楷眼睛迅速红了，一向温和的声音向上调了两个度，充满了不可置信，“我不懂，不要再见面，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蒙空雨不再笑，面无表情地甩开他的手，却是徒劳，他捏得更紧了，蒙空雨觉得这个力道如果掐在自己脖子上，恐怕早就断气了，就不需要面对这个与他对峙的场面。

　　“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不要再问了。”

　　“为什么？”周呈楷不死心。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

　　这几句对话根本没有明确的信息，他们两个人却都完全读懂了对方，此刻属于恋人间的心照不宣尤其可悲。而她宁愿自己是只会低着头的鸵鸟，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语，也绝对无法看他，再坚硬的心也无法吐出那两个残忍的字眼。说来也是唏嘘，当初用模棱两可的行为和话语接近他是为了捕获，现在再用这一招，却是为了分离。而他早就明白了，仍然打算死缠烂打地问出个真话，又畏惧听见真话。

　　“这不是你的真话。”倘若蒙空雨能抬起头看他一眼，就能看见他的脸上堆满了从眼眶里流出来的滚烫的爱与眷念。

　　可她好绝情，一次都没抬头看看他。

　　说的话更是决绝到刺穿了他的五脏六腑：“对你，我没说过真话，这是第一句。”

　　蒙空雨轻飘飘地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沉默良久，周呈楷终于重新开口：“你说的不算。”

　　蒙空雨终于抬头看他，蹙着眉头，不理解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还在坚持什么。

　　“你撒谎成性，没准这句话也是骗我的。”周呈楷偏偏笑了，“我只相信我自己，不想听你说。”

　　“没错，我撒谎成性，从一开始就是骗你的，我压根就没有……”

　　后面的话她根本就说不出口，重重呼吸一口，才有接着说下去的力气。

　　“我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你的。”

　　可他依旧不放手，手死死钳住她的，挣也挣不掉，像是害怕一放开她就会消失不见。

　　蒙空雨继续冷漠道：“还需要我再说些什么？补充每一个细节吗？”

　　“我说了，你说的话，我不相信。”周呈楷情愿捂住自己的耳朵。

　　倒是让蒙空雨为难住了，愧疚和难过的情绪已经彻底被想要赶紧摆脱目前的处境压过，她开始口不择言：“所以你才会被我欺骗这么久，像个傻瓜一样，到现在还不知悔改。”

　　周呈楷却自嘲一笑：“是啊，我是不知悔改，我也不愿改，就保持这样不好吗？”

　　“什么？”

　　“就这样，当今天的话没有说过，我们继续相爱就好。”

　　蒙空雨听见内心防线崩溃的声音，长期压抑的秘密，身份被拆穿的恐慌，对失去纯粹爱情的绝望，以及对自己动机不纯的羞愧，在这一刻爆发，脑子里有股声音指着某处光亮在叫嚣：毁掉吧，毁掉这里你就不用再面对了。

　　“不行的哦，”她温柔地笑着，调情般的语气，蛊惑似的，“我处心积虑争取的，一直是你的人生，而不是你这个人。”

　　她伸手捂住他欲言的嘴。

　　“别说你不信了，其实你已经全明白了。”

　　“周呈楷，”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喊出他的名字，“你不能伙同我，一起欺骗你自己呀。”

　　她抚摸着他的侧脸，像每次送他出门前那样柔情无限。

　　“我对你这样坏了，你可不能再欺负自己了。”

　　之前还有希冀，迎头一棒将一切美好愿景敲了个粉碎，周呈楷突然大脑一片空白，舌头发苦，心口延伸出一阵一阵呈密集点状般的发麻，极迅速地放射至四肢百骸。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留在白皙皮肤上的红痕是他对她最后的依恋。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周呈楷温和的眉眼蓄满了悲哀，头一次笑得那样难看。

　　“嗯。”

　　蒙空雨用力点头，然后立刻转过身。

　　她一步都不曾迟疑，越走越快，像是等这一天好久，终于如愿以偿。

　　周呈楷数着她的脚步，一步、两步、三步……十步。

　　蒙空雨，回头看看我。

　　停顿一下也可以，只要你停顿一下，我就可以完全不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

　　蒙空雨，来爱我吧，给我爱吧。

　　无济于事。

　　她走得太过决绝。

　　他无法再说服自己。

　　在他转身过后，已经走了很远的蒙空雨顿下脚步。

　　这时候停下来做什么呢。

　　她用拳头拼命捶打不听指挥的双腿：“走啊，你们不是我的腿吗？我让你们走啊！”

　　她与自身的零部件较劲的结局是，双双泄力，她跌坐在地。

　　勉力撑着身体，向后看去，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人在了。她抬头看树梢间透进来的太阳光，眼睛刺得眯起一条缝，昏暝而燠热。

　　偏偏今天艳阳高照，若是来一场应景的大雨，她也好在天然的伪装之下尽情释放体内崩塌的浊气，任由自己狼狈不堪。

　　此刻雷声闷响、闪电劈空倒是上天对她的眷顾了。

　　蒙空雨被猝不及防的炸响激得浑身剧烈抖动。

　　还有除了两人以外，别的声音：“谁点的外卖？”

　　及时的救场，让蒙空雨无比感激，得以从周呈楷的围堵中抽身出来。

　　“我点的。”

　　对上尾号，外卖小哥才递给她，又快速骑走了，蒙空雨又不得不面对难堪的处境。

　　周呈楷还保持着刚刚的站位，背对着她，脚边就是一次性雨套的箱子，这么一看，她刚才被他堵在那里，生存空间竟然那么小，难怪呼吸不畅通。

　　她想当作先前的对峙没有发生过，并打算维持两人今天才建立的上下级关系，现在体面道别，再遗忘一切，明天才能继续共事。

　　周呈楷听了她的提议，不语，只是朝她走来。蒙空雨没来得及躲开，又被他堵住。

　　他挑起雨伞上挂着的透明袋子，看着里面花花绿绿的包装，冷哼一声：“我记得你不喜欢用这个牌子。”

　　蒙空雨心里大骂，随便点的凑单的商品，怎么偏偏是安全套，面上却镇定。

　　“是人都会改变的。”

　　“是吗？”周呈楷收回手，“可你似乎完全没有变呢。”

　　“你又了解我多少呢？”蒙空雨不以为意。

　　“还是和以前一样，拙劣的演技、不堪一击的伪装、漏洞百出的算计。”他的话里满是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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