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缘故

作者:商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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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0 章


      桂花又落了。
      细碎的金粒儿打着旋儿从枝头飘下来,有的粘在苏晚的银发上,像落了点星星;有的钻进林深藏青色毛衣的褶皱里,要凑近了才能发现那点温柔的黄。海风带着咸湿的潮气漫过图书馆的石墙,把桂花香揉得更软了些,混着老樟木书架透出来的沉香气,在院子里漫成一片毛茸茸的雾。
      苏晚的手搭在林深手背上时,指尖先触到他虎口处那道浅疤。是年轻时在海边搬石头建图书馆时划的,当时流了不少血,她蹲在沙地上给他包扎,眼泪掉在他手背上,比海水还咸。如今那疤早成了浅褐色的纹路,像片干枯的树叶,却依旧能让她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夏天 ——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沙粒,看见她哭还笑,说:"这点伤,比不过你当年在图书馆顶楼摔的那一跤。"
      "奶奶,您头发上有桂花。" 十岁的小孙女念念(哦,该叫小念才对,大孙女已经学着妈妈教语文了)踮着脚跑过来,小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嗒嗒响。她手里攥着片银杏叶,是从院角那棵老银杏树上捡的,边缘有点卷了,黄得透亮。小姑娘把银杏叶往苏晚耳后别,指尖软乎乎的,带着刚剥完橘子的酸甜气。
      苏晚笑着偏头,让她别得更稳些。"像不像当年你爷爷给我夹银杏叶?" 她轻声问。
      小念歪着脑袋看,羊角辫上的红绸带晃悠着,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不像," 她很认真地说,"爷爷夹的是干的,这个是鲜的,还带着汁呢。"
      林深在旁边听见了,低低地笑起来。他的笑声不像年轻时那样清越,带着点岁月磨出来的沙哑,却像老藤椅摇晃时发出的 "咯吱" 声,让人觉得安稳。"当年哪敢往你奶奶耳后别," 他伸手替苏晚拂去肩头的桂花,指腹蹭过她松弛的皮肤,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只能偷偷夹在她笔记本里,还怕被发现。"
      "谁说没发现?" 苏晚斜睨他一眼,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被风吹得半开的菊花,"我那本《雪国》里夹着的第一片银杏,叶梗上还沾着你钢笔的蓝墨水呢。"
      院子里的藤架下,大孙女正带着几个更小的孩子捡桂花。她们把花瓣装进玻璃瓶,玻璃在夕阳下折射出碎金似的光,孩子们的笑声像撒了把银珠子,滚得满院都是。念念 —— 那个已经成了中学语文老师的大女儿,正坐在石桌旁教孙辈们包桂花糖。她的手法和苏晚年轻时一模一样,拇指按在糖纸中间,食指轻轻一旋,就转出个小巧的褶皱,"要像这样,把桂花裹得紧紧的,才不会散了香气。"
      石桌上铺着的蓝印花布,边角已经磨得发毛,上面的缠枝莲图案却依旧清晰。那是当年苏晚陪林深去乡下买木料时,在一个老妇人的布摊上挑的,说 "以后院子里摆桌子,铺这个好看"。如今布上摆着的菜,每样都带着点故事:念念的桂花糕上撒着的桂花,是今早她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新摘的,糕体软乎乎的,边缘还留着蒸笼的水汽;深深 —— 那个继承了林深衣钵的建筑师,做的海鲜汤里漂着几只皮皮虾,虾壳泛着青白色的光,"爸当年教我挑虾,说要选会蹦的,蹦得越欢,肉越嫩";小宇的红烧鱼摆在粗陶盘里,鱼眼还亮着,酱汁顺着鱼鳍往下淌,滴在布上晕开小小的黄渍,像朵突然绽开的花。
      苏晚坐在藤椅上,藤条是去年刚换的,新藤带着点浅黄,和旧藤的深褐交错着,像时光在上面织了道年轮。她往椅背上靠了靠,后腰刚好抵在藤椅凸起的地方 —— 那是林深特意让人加的,说 "她腰不好,得靠着舒服些"。风从海的方向吹过来,掀动她鬓角的碎发,也掀动了林深搭在椅背上的羊毛衫,衣角扫过她的手背,暖烘烘的。
      "爷爷,你再讲讲你和奶奶在北方图书馆的事嘛。" 小念抱着林深的胳膊晃,羊角辫扫过他的手腕。她刚掉了颗门牙,说话有点漏风,吐字像含着颗糖。
      林深放下手里的桂花糕,指尖沾着点糕粉。他看了苏晚一眼,眼里的光突然亮起来,像被风吹燃的火星。"那时候啊,图书馆的天窗是玻璃的,九月的太阳透过玻璃照下来,在地上拼出格子似的光。" 他的手指在石桌上画着,像在描摹当年的光影,"你奶奶穿了双米白色的帆布鞋,鞋边沾着点灰,大概是从宿舍跑过来的。她站在最高的书架前,够最上层那本《雪国》,踮着脚,脚后跟抬起来,像只刚学飞的小麻雀。"
      苏晚 "嗤" 地笑出声,伸手拍了下他的手背。"胡说,我那是稳稳当当站着的。" 话虽这么说,她的目光却飘远了,像真的看到了二十岁的自己 —— 那天早上刚下过雨,图书馆门口的银杏叶沾着水,她跑着进去时,帆布鞋确实沾了泥。书架太高,她够了三次都差一点,指尖擦过书脊时,还带下来点灰尘,在阳光里飘得慢悠悠的。
      "然后呢然后呢?" 小念追问,眼睛瞪得圆圆的。
      "然后啊," 林深的声音放轻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我就站在她身后第三排书架旁,手里拿着本《建筑史》,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看她够了第四次,差点摔倒时,我才走过去。"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桌上的纹路,"我问她 ' 需要帮忙吗 ',她回头时,额前的碎发滑下来,沾在鼻尖上,像落了片银杏叶。"
      苏晚的耳尖有点热。她记得那天他穿的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块旧手表,表盘边缘有点磨损。他伸手够书时,衬衫后背绷紧,能看见脊椎的弧度,像座清瘦的山。书递过来时,她指尖碰到他的指腹,带着点铅笔芯的涩味,还有阳光晒过的暖意,她的心跳突然就乱了,像被风吹得撞在一起的风铃。
      "爷爷你好笨哦," 小念皱着鼻子,"应该直接说 ' 我帮你拿 ',还要问。"
      满院子的人都笑起来。笑声震得藤架上的桂花又落了些,有片正好落在苏晚的茶杯里,浮在茶水表面,像艘小小的金船。林深也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却一点也不显得老,反而像藏着好多温柔的故事。"那时候害羞嘛," 他说,目光又落回苏晚身上,软得像融化的蜂蜜,"怕唐突了她。"
      暮色慢慢漫上来时,孩子们开始收拾桌子。大孙女把装桂花的玻璃瓶摆在窗台上,说 "明天让阳光晒晒,香得更久";深深蹲在藤架下,捡那些落在泥土里的桂花,说 "埋在根下,明年花开得更旺";小宇的儿子,那个刚上小学的小男孩,正拿着支彩笔,在蓝印花布的边角上画银杏叶,画得歪歪扭扭,却很认真。
      苏晚看着林深帮孙辈们搬小板凳,他的背确实驼了,像被岁月压弯的竹枝,却依旧稳稳当当。他弯腰时,藏青色毛衣的后领拉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领口,那是苏晚去年给他织的,毛线有点起球,却暖得很。她忽然想起刚认识他时,他在图书馆的台阶上背单词,背得累了就仰头看天,脖颈的线条干净又挺拔,像株向上生长的白杨树。
      "累了吗?" 林深走过来,手里拿着条薄毯,轻轻搭在她腿上。毯子是羊毛的,边缘绣着小小的桂花图案,是念念结婚那年绣的,针脚有点歪,却透着心意。
      "不累。" 苏晚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有层薄茧,是常年握画笔、搬书磨出来的,摩挲在她手背上,熟悉得让人安心。"想起你当年在海边建这图书馆的时候了。"
      林深坐下来,藤椅发出轻微的 "咯吱" 声。"那时候你总来送水," 他笑了笑,"保温桶里泡着金银花,说我容易上火。"
      "谁让你总忘了喝水。" 苏晚哼了声,却忍不住弯了嘴角。她记得那些日子,海边的风特别大,吹得林深的图纸哗哗响,他总眯着眼看图纸,睫毛上沾着沙粒。有次她去送水,看见他蹲在地基旁,用手指量着什么,裤脚全湿透了,还沾着海带的碎末。她没出声,把保温桶放在石头上,替他把被风吹乱的图纸按住,他回头时,眼睛里全是海的蓝,"再等三个月,就能让你在里面看书了。"
      "结果你建了半年。" 苏晚故意逗他。
      "不是想让屋顶的瓦片更牢些嘛," 林深有点不好意思,"怕台风天漏雨,淋坏了你的书。"
      夜色浓起来时,客房的灯次第灭了。孙辈们大概是玩累了,呼吸声透过窗纸传出来,匀匀的,像潮水拍打着沙滩。苏晚和林深坐在窗边的竹榻上,竹榻是深深去年做的,用的是图书馆换下来的旧木料,带着樟木的香气。窗户开着半扇,海风带着桂花的甜气涌进来,拂在脸上,像谁的手轻轻拍着。
      月光把海面铺成了一条银路,从天边一直延伸到窗下。浪头卷起来时,银路就碎成一片闪光的星子,落下去时,又慢慢拼合起来。远处的灯塔亮着,红光一闪一闪的,像只眨着的眼睛。
      "还记得第一次在海边看日出吗?" 苏晚忽然问。她的声音很轻,被风声裹着,像片羽毛落在林深耳边。
      林深的手指在竹榻的纹路里慢慢划着,像是在数着什么。"怎么不记得。" 他说,"你凌晨四点就把我拽起来,说 ' 去看日出,不然赶不上了 ',结果跑到海边,发现云层太厚,太阳迟迟不出来。"
      苏晚笑起来,眼角沁出点湿意。她记得那天早上特别冷,她穿着林深的外套,袖子太长,手都缩在里面。他把带来的面包片掰成小块,抹上橘子酱,递到她嘴边,"先垫垫,太阳出来还得等会儿。" 结果太阳出来时,她正忙着吃面包,橘子酱抹得嘴角都是,他突然指着海面说 "快看",她抬头时,太阳正从云里钻出来,金红金红的,像块刚出炉的蛋黄,她脱口而出 "想吃",把他笑得直不起腰。
      "后来你把面包片举起来,说 ' 假装这是太阳 ',结果橘子酱全抹到我脸上了。" 林深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像在触碰当年的橘子酱。
      "还不是你笑我。" 苏晚嗔怪着,却往他身边靠了靠。他的肩膀确实不如年轻时宽了,却像座最安稳的山,靠上去,连心跳都慢了半拍。她想起刚结婚那会儿,他们挤在图书馆旁的小屋里,冬天没有暖气,他总把她的手揣进他的大衣口袋里,说 "等图书馆建好了,就装个壁炉,让你暖和着看书"。后来图书馆真的有了壁炉,冬天的时候,他们就坐在壁炉旁,他看图纸,她看书,木柴噼啪响着,像在替他们说悄悄话。
      "那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太慢了。" 苏晚望着月光下的海面,轻声说,"想快点住进图书馆,想快点不用再数着日子等你回信,想快点......" 她没说下去,但林深懂。
      那些年他在北方读研,她在南方教书,信要走半个月才能到。她总把信放在《雪国》里,看一页书,摸一下信封,像摸着他的温度。有次她收到信,里面夹着片银杏叶,叶梗上写着 "今天图书馆的银杏落了,想起你",她把那片叶子夹在笔记本里,翻书时总忍不住看一眼,像在看他写这句话时的样子。
      "现在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 林深接话,声音里有点叹惋,却更多的是满足。他握住苏晚的手,把她的手指一根根舒展开,她的指关节有点变形了,是年轻时握笔太久的缘故,他轻轻摩挲着,"好像昨天才在图书馆见你踮脚够书,今天就......"
      "今天就看着孙辈们闹了。" 苏晚替他说完,反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背上有老年斑,像落了几颗褐色的星子,却依旧有力,能稳稳地托住她的手。
      海风又起了,吹得窗台上的玻璃瓶叮当作响。里面的桂花大概是被惊动了,香气更浓了些,混着竹榻的樟木香,漫成一片温柔的雾。林深起身,从墙角的书架上取下那本《雪国》。书脊已经磨得发亮,边角卷了毛边,却被仔细地包了层牛皮纸,是苏晚去年包的,说 "再磨下去,字都要看不清了"。
      他坐回竹榻,把书放在两人中间。苏晚凑过去看,书页间夹着的东西比当年多了不少:除了银杏叶、樱花瓣、紫藤花,还有海边捡的贝壳(小的那只上有深深小时候画的笑脸),有张泛黄的电影票(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看的那场,片名已经模糊了),还有根白发 —— 不知是谁的,大概是某次翻书时落进去的,像根细小的银线。
      "读一段?" 林深问,指尖落在书脊上,轻轻敲了敲。
      苏晚点头,往他身边靠得更紧些。竹榻发出轻微的声响,像在应和着什么。林深翻开书,纸页翻动的声音很轻,像蝴蝶扇动翅膀。他的声音慢慢响起来,带着岁月磨出的沙哑,却比年轻时更温柔,像月光漫过海面:"国境的长隧道抵到了底站。信号所旧式的铁皮屋顶出现在雪地里......"
      苏晚闭上眼睛,听着听着,好像真的回到了那个九月的午后。图书馆里很静,只有翻书声和窗外的蝉鸣。阳光透过天窗,在地上画着移动的格子,樟木书架的香气漫在空气里,暖烘烘的。她站在书架前,够那本高高的《雪国》,帆布鞋在地板上轻轻打滑,身后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带着点犹豫,又带着点期待:"需要帮忙吗?"
      她回头,看见那个穿白衬衫的少年,站在光里,睫毛上落着阳光的碎片,手里的《建筑史》封面是浅灰色的。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整个秋天的光。
      "嗯。" 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有点发紧,却很清晰。
      然后他走过来,伸手够到了那本书。递过来时,指尖相触的瞬间,像有电流窜过,麻酥酥的,却暖得让人不想松开。
      原来所有的相遇,都藏着伏笔。就像海边的浪,总要拍打着沙滩,才会留下贝壳;就像银杏叶,总要落满地面,才会让人想起某个人;就像他们,总要在图书馆的光影里撞个满怀,才会有后来的海边书屋,后来的桂花满院,后来的白发相守。
      林深的声音还在继续,混着窗外的海浪声,像首唱了一辈子的歌。苏晚觉得眼皮有点沉,靠在林深的肩上,闻着他身上的樟木香和桂花甜,像回到了无数个安稳的午后。
      "困了?" 林深低头问,声音放得更轻。
      苏晚摇摇头,又点点头。她看见月光落在书页上,把 "雪国" 两个字照得很清楚,也看见林深的白发在月光里泛着银辉,像落了层细雪。
      "再读一段。" 她说,声音软得像棉花糖。
      林深笑了,继续读下去。海风从窗外涌进来,掀起书页的一角,也掀起苏晚额前的碎发。有片桂花不知什么时候飘了进来,落在摊开的书页上,正好压在 "银河倾泻进瞳孔" 那句话上,像给时光盖了个温柔的邮戳。
      远处的灯塔依旧闪着红光,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客房里的呼吸声匀匀的,像谁在轻轻哼着摇篮曲。院子里的桂花还在落,一片,又一片,落在藤椅上,落在石桌上,落在那片蓝印花布的缠枝莲里,像在续写着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
      故事里,有九月图书馆的阳光,有白衬衫少年的指尖,有海边建了半年的书屋,有桂花糕上的碎糖,有孙辈们漏风的笑声,还有两个白发老人,在月光里,读着一本读了一辈子的书。
      书里的雪国永远有长隧道,书外的海边永远有不落的月光。而他们的故事,就像这漫漫长夜,只要有人读着,有人记着,就永远鲜活,永远在时光里,慢慢发芽,慢慢开花。
      (全文完)
      2025.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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